火轮“格兰特总统号”拉响汽笛,烟囱吐出黑龙,把上海外滩渐渐吞进暮色。我立在船尾,怀里是师父的乌木牌位,牌位背后暗槽里,藏着那张“伦敦董事会授权书”——薄如蝉翼,却重得能压断洋人的脊梁。左臂枪伤已结痂,却仍隐隐作痛,像提醒我:此去英伦,不是逃,是钉最后一颗钉。
小孔雀躲在二等舱,女扮男装,剪了短发,戴金丝边眼镜,活脱脱一个“南洋留学生”。她行李底层,藏着三百份英译“阎王账”、一匣编号碎瓷片,还有一只空煤油桶——桶底焊死,内藏天青釉胆瓶真身。我们计划:在伦敦皇家亚洲学会年会、汇丰股东年会、英国议会中国文物听证会上,连放三把火,让“更大的阎王”在自家老巢被瓷片割喉。
三十五个昼夜,风浪如吼。船过马六甲时,遇见英舰检查,白人警官翻我行李,见了牌位,嘲笑:“chinese superstition!”我微笑不语,心里回他:洋人的上帝,也挡不住瓷片割颈。
九月底,泰晤士河口,雾像打翻的米汤,煤烟与湿气搅在一起,把整座城裹进灰色棺材。码头工人哼着“Rule britannia”,却无人注意,两个中国青年,肩挑普通帆布箱,默默踏上雾岸。
我们落脚在东区一家旧旅馆,屋顶漏雨,地板吱呀,却离汇丰伦敦总行只隔两条街。窗外,圣保罗大教堂的圆顶在雾里若隐若现,像一口倒扣的官瓷碗,等待被敲碎。
十月三日,皇家亚洲学会年会,地点在布卢姆斯伯里广场。与会者皆是英伦名流:博物馆馆长、大学汉学家、洋行大班、议员夫人。小孔雀化名“Fang Shih-pai”,以学生身份报名,提交论文——《从圈足冲线看宋代汝窑出口贸易之灰色路径》。
我扮成她的“随从”,捧一只黑木匣入场。轮到他发言,她先放幻灯:胆瓶圈足高清图,冲线、血沁纹、糯米泥补痕,一一在目。随后,她打开木匣,取出编号“m-c-17”碎瓷片,当众嵌入一张放大光单照片缺口,严丝合缝。会场顿时嗡嗡作响。
她朗声用英文道:“诸位先生女士,这片碎瓷来自上海江湾,那里曾有一具被枪杀的尸体,他的血渗入瓷胎,十年未干。而这只胆瓶,即将被贵国麦加利洋行,以‘仿古工艺品’名义,运进伦敦!”
话音落地,后排一位白发汉学家站起,颤声问:“你能证明,这只瓶子此刻在伦敦?”小孔雀抬手,指向门口——我捧一只煤油桶步入,桶盖开启,黄绸托出天青釉胆瓶。釉面在煤气灯下泛“酥光”,像雨过初晴,照得满堂雾气也退三分。
我高举瓷瓶,用生涩却坚定的英语道:“各位,它已在此。谁能证明,它是仿品?谁敢签字,让它继续流落异乡?”全场鸦雀无声,唯有镁光灯“砰砰”炸响,白烟袅袅。
十月十日,汇丰银行股东年会,伦敦总行大厅,水晶吊灯照得人心发虚。小孔雀混在记者席,我扮“南洋小股东”,持杜月生代购的十股股票,堂而皇之入场。
会议进行到“亚洲部贸易报告”,大班霍金斯爵士(正是香港霍金斯之叔)上台,得意洋洋宣布:“华北古瓷项目,利润增长三成,前景广阔。”我等待的,正是此刻。
我举手,要求发言。主持人皱眉,却不得不允。我走上讲台,先递上一封“小礼物”——那只“董事会授权书”影印件,放大至对开,投影在雪白墙壁。落款:Sir william hawks,授权“华北驻屯军护航古瓷出口”,分成比例、装船口岸、日期,一一在目。
我面向满堂股东,高声道:“诸位,你们投资的,不是瓷器,是子弹!是射向中国护瓷人的子弹!”我指自己左臂枪伤,“这颗子弹,来自上海江湾,来自汇丰授权的护航队!”
镁光灯闪成闪电,股东席哗然。一位白发老妇颤声问:“爵士,这是真的?”霍金斯面色铁青,嘴唇哆嗦,半晌吐不出一字。股价行情板“滴答”跳动,汇丰股价瞬间跳水百分之五。
我乘势掏出第二件礼物——木匣盛放的碎瓷片,共十二片,每片刻编号,对应授权书上的“十七件”暗码。我高举瓷片,对着满堂金光闪闪的股东,朗声宣告:
“这片,是上海江湾的血;这片,是天津海河的泪;这片,是民国瓷匠的骨头!你们的钱包,每鼓一分,中国人的血就多流一寸!”
我手腕一抖,“哗啦”一声,十二片碎瓷,当众砸在花岗岩地面,碎成白星。与此同时,小孔雀已把提前印好的“汇丰黑账”英文传单,从二楼撒下——白蝶再次飞起,在伦敦的金融心脏,盘旋不落。
十月廿四,英国下院中国文物听证会,特邀“皇家亚洲学会年会”与“汇丰股东会”风波当事人出席。我与小孔雀,作为“受害方证人”,被传唤。
议会大厅,穹顶高悬,橡木长桌尽头,坐着一排鬓发花白的议员、爵士、主教。我着青布长衫,胸前别银纽扣,手捧天青釉胆瓶,步入会场。镁光灯“砰砰”闪,我却只觉师父在胸口,陪我一起,踏进洋人的殿堂。
我开口,用中文,由小孔雀同声传译。我从十年前江湾枪声说起,说到师父的血,说到圈足冲线,说到“更大的阎王”——伦敦董事会、汇丰、樱井洋行、华北驻屯军,如何层层分赃,如何把中国瓷当战利品,把中国人当“可牺牲”。
我举起胆瓶,对着满堂金碧辉煌,道:“先生们,你们说,这是艺术品,是投资,是利润。可我们说,这是骨,是血,是命!今日,我把它带来,不是卖,是还——还给我的国家,也还给你们所谓的文明!”
我转身,把瓶轻轻放在证物台,却从袖中掏出最后一片碎瓷——那是我师父临终时,攥在手心的“瓶角”,血沁纹最深。我高举瓷片,对着穹顶,对着洋人的上帝,对着所有看不见的阎王,狠狠一划——
“咔——”瓷片断为两截,一截握在我掌心,一截“当啷”落在长桌,像一枚清脆的钉子,钉进英伦百年傲慢的木板。
我朗声宣告:
“碎瓷已断,血债未清。你们可以枪杀一个瓷匠,可以烧掉一份合同,但斩不断中华的瓷脉,也封不住中国瓷匠的口!今日,我燕子李三,在此钉下最后一颗钉——”
我张开手掌,掌心被瓷刃割破,血顺着指缝滴落,落在证物台的瓶腹,沿天青釉面缓缓流下,像一条新生的暗红冲线,也像给英伦的审盘,盖上一枚朱砂印章。
听证会结束,议员们低声议论,主席宣布:将成立“中英古瓷贸易调查特别委员会”,对汇丰、麦加利、樱井洋行展开听证;同时,建议英国政府将“汝窑胆瓶”真品,无偿归还中国故宫博物院。
我走出议会大厅,伦敦雾竟罕见地散了,夕阳照在泰晤士河,水面浮光跃金,像一条巨大的天青釉带,把东方与西方,把过去与未来,把血与瓷,紧紧缝在一起。
小孔雀递我一方手帕,我挥手拒绝,任血在指尖凝结。我抬头,望向遥远的东方,轻声道:
“师父,阎王已钉,瓶将归家。下一程,我该去讨我自己的命了。”
血色的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瓷片开片的纹,像一道不肯愈合的疤,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