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从大腿往外冒,一步一淌,可我顾不得。我背着醉老赵尚有余温的身子,在快手马事先挖好的暗渠里爬。渠顶矮,砖壁潮,鼻尖几乎蹭到青苔。老赵的头靠在我肩上,随着我每一次蹬腿轻轻晃动,像从前喝醉那样,只是再没呼噜声。我哑声哄他:坚持,出口就到。其实出口还远,我知道,他更知道——只是两个男人,总得留一个念想。
暗渠尽头是枯井,井壁嵌铁环。我咬牙把老赵托上去,自己再翻出来。夜黑得像扣了锅,远处却火光闪——哈朗的侍卫举着火把,正沿街踹门。我把老赵平放井台,扯下袖子给他盖脸。血与泪一起砸在他胸口,我哽咽:兄弟,欠你的,下辈子还。说完转身,一瘸一拐往更深的巷子钻。转经筒在布袋里晃,金壁撞骨,提醒我:任务没完,命还得继续赔。
可没走出两条巷,前后灯球同时亮起,火把圈把我围在核心。我拔匕首,腿软得打摆,心里苦笑:看来今晚要陪老赵一起走。人群裂开,哈朗提钩走出,铜色脸膛被火照得发亮。他抬手,侍卫齐刷刷抬枪。我闭眼等死,却听他低喝:把枪放下!众侍卫愣住,我也愣住。哈朗转身,目光鹰隼般扫过手下:此人——我要活的。铁钩一挥,竟把最近一名侍卫的枪管挑飞。那侍卫猝不及防,踉跄后退。我彻底懵了:这是唱哪出?
更怪的事来了。哈朗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帕,一抖,上面用朱砂绣着二字。他单膝跪地,对我——准确说,对我背后的布袋——沉声道:龙脉已动,愿随先生赴汤蹈火。一圈侍卫竟同时效仿,齐刷刷左拳抵胸:赴汤蹈火!火光照得白帕猩红,像一面小小的旗。我张口结舌,腿一软,靠住墙才没坐倒。哈朗抬头,眼白布满血丝,却闪着奇异的光:燕子李三,你我都一样,是给旧世道挖坟的人。
我恍惚记起,半月前瘦高个给我暗花时,曾嘀咕一句:宫里也不干净。当时没放心上,如今电光石火——原来革命党的触角早伸进禁卫。我嘶哑问:你们……要这转经筒干啥?哈朗收钩,语气平静:里头火器图,若能献给新军,可少死十万同胞。大清的根,早就烂了,不如一刀砍断。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听得心惊肉跳:敢情我拼命偷的东西,早被另一群棋手盯上?
哈朗似乎看穿我心思,低笑:李先生,你布你的局,我布我的局。今晚你救自己,我救你——咱们各取所需。说罢,他抬手抛来一只小瓷瓶:金创药,比你的土粉子管用。我接过,心里翻江倒海:一半是逃出生天的侥幸,一半是被人当棋子的恼怒。可眼下的情形,由不得我拒绝。我拔掉瓶塞,药粉洒在伤口,疼得钻心,却真止血。
哈朗吩咐手下散开,只留两名心腹,一人驾马,一人提灯,领我钻进偏僻小街。街尽处,停着辆毫不起眼的灰布马车。掀帘,里面竟铺着软毯,小案上温着一壶黄酒。哈朗做请:上车,送你出城。我迟疑:我的兄弟还在井台……他点头:已派人去收殓,厚葬。厚葬,又让我眼眶发热。我低头钻进车厢,马车启动,蹄声在空街回荡,像送葬,也像迎新。
车厢晃,黄酒香。我与哈朗对坐,中间摆着那只转经筒——真品。鎏金在灯下流动,像一汪凝固的血。哈朗为它,为我,各斟一杯。我举杯未饮,先问:你身为镶黄旗侍卫长,拿的是朝廷俸禄,为何反?他仰头灌尽,抬手抹嘴,指节粗大,我爹是蒙古马奴,我娘是汉人丫鬟。主子一句话,我爹被马蹄踏死,娘被吊死在马棚。我七岁就阉干净进宫,学做奴才。后来革命党找上我,说二字,人人平等——我信。他语气淡,像在讲别人的事。我握着杯,却像握着一块炭:原来大内高手,也有血淋淋的仇。
忽然,他伸手进怀,掏出那把熟悉的大钥匙——能开防弹玻璃柜的铜钥匙,丢到我面前:你布的那场掉包计,缺这个,完不成。我送你。我愣住:你……肯给我?他笑,带些自嘲:我若舍不得,何必留你活口?转经筒放你手里,比放我怀里安全。朝廷、洋人、前清密探,都盯着我。你燕子李三,飞得高,飞得远。我指节收紧,钥匙齿口冰凉,却让我心口发烫——这是第二次,我被人推上棋局的天元位。
马车出永定门,城外雾更浓,像一池煮开的牛乳。哈朗跳下车,替我放下踏板:再往前,路你自己走。海河边有艘小火轮,天亮起锚,船票给你备了舱位。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后会有期,但愿——是在新天新地。我抱拳,却说不出客套。转经筒背上身,钥匙揣进怀,我转身一瘸一拐往码头去。走出十几步,忍不住回头:雾里,哈朗仍杵立如铁塔,铁钩反背,像一面逆风的旗。我忽然明白,所谓各取所需,不过是他给我留颜面——今晚,真正救我的是他的局,不是我的命。
码头破旧,船灯昏黄。我递票上船,水手引我进底舱,推门,一股热气扑面——煤炉、黄酒、旧木板,混成奇怪的暖。我才坐下,门板响。打开,外头站着个披斗篷的人,掀帽,露出芸妞苍白的脸。我愣住,呼吸瞬间停摆。她闪身进来,一拳砸我肩:又想扔下我?声音哑,却带着熟悉的蛮横。我再也撑不住,一把抱住她,像抱住即将脱手的最后根稻草。她的发,带着夜露,带着戏台的胭脂,也带着泪。我低声,一迭连声:对不起,对不起……她抬手捂住我的嘴,掌心颤抖:活着就好,别再说了。
小火轮呜——长鸣,铁链哗啦啦起锚。舱壁灯影摇晃,我与芸妞对坐,中间,转经筒静静安放。金黄映着她哭红的眸,像给黑夜点了两盏小灯笼。我握住她手,把哈朗给的钥匙放在她掌心:咱们去南方,找个不卖命的地方,开间小茶馆,你唱戏,我烧炉。她盯钥匙,半晌,却问:那这筒子呢?里头的东西,就能让天下人不再卖命?我语塞。她抬眼,泪珠滚落,却笑:李三,你飞得再高,也得落地。落地之前,把该还的还了,把该给的给了,我才嫁你。
我望着她,心口像被重锤敲了一下又一下:原来,她比我想得远。转经筒不是归宿,是债。我伸手抚去她泪,重重点头:好,到了南边,我把它交给该给的人。然后——我指天,让这破世道翻篇,咱们再成亲。她破涕为笑,一拳捶我胸口:说话算话!我扯她入怀,船身一晃,像替我们答应。
窗外,浓雾渐散,远处天幕裂开一线鱼肚白。新的日子,像刚起锚的船,摇摇晃晃,却一往无前。我背负的债、怀里的情、手里的钥匙,一起随着轮机震动,发出低沉的咚——咚——声,像心跳,也像战鼓。我李三,飞檐走壁半辈子,第一次觉得:落地,也许比飞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