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用毕,精致的素斋似乎也失了滋味。
偌大的花厅里,只听得见银箸偶尔触碰瓷盘的轻响,以及自己细微的呼吸声。
侍立的宫人悄无声息,更衬得这王府空荡得令人心慌。玉砚放下筷子,第一次觉得一个人吃饭,竟是这般冷清。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夜色浓重,却能清晰地感知到,仅仅百步之遥,隔着一道街巷,便是那座威严肃穆的将军府。
那么近,近得仿佛能听到那边的更漏声。
可那人,却像隔了千山万水。
一整天了。不止一整天!他们这半个月接连赶路!还住在不同的船上,一刻也未曾亲近!
从清晨忙碌到月上中天,接待、回礼、周旋……他竟真能忍得住,一面都不露。
白日里用以说服自己的那些“避嫌”、“稳妥”、“顾全大局”的道理,在这寂静的夜里忽然变得苍白无力。
那点被强行压下的委屈和失落,像是找到了突破口,蹭蹭地往上冒,变成了一簇小小的、灼人的火苗。
玉砚抿着唇,清俊的脸上难得染上一丝赌气的神色。
他想起了江南潮湿的夜里,那人将他困在墙角,亲吻得那般强势霸道,气息灼热,不容抗拒。
也想起来之后,那人又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用低沉的声音耐心哄着,指尖拂过他发梢的动作温柔得近乎虔诚。
更想起某些意乱情迷的时刻,他被那双有力的手臂困在锦被床帐之间,承受着对方近乎贪婪的索求,耳边是令人面红耳赤的低语和喘息……
那时那般纠缠不休,现在倒好,装起正人君子,玩起避而不见的把戏了!
“哼……”一声极轻的、带着明显恼意的哼声从鼻间逸出。
玉砚猛地站起身,侍立的宫人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收拾。
他却浑然不觉,心里恶狠狠地想着:
不见就不见!
谁稀罕!
明天不见,后天也不见!
不,是再也不要见他了!
——至少明天绝对不见!
他觉得自己已经下了极大的决心,无比狠心。
对,就这样,明日他若敢来,定要叫他尝尝闭门羹的滋味,就算见了,也必要冷着脸,一句话都不与他多说!
这般想着,仿佛终于扳回一城,可心底那点莫名的空落和期待,却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寒气侵肌。
瑞王府邸门前,车驾早已备好,玉砚却迟迟未登车。
他一身绯红文官朝服,衬得面容愈发白皙清俊,只是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此刻却藏着些不易察觉的焦躁,频频望向府门外那条通往皇宫的朱雀大街。
昨夜他赌气吩咐“谢绝见客,尤其是将军”之后,府内守卫果然加强,一夜静谧,连只野猫都没能溜进来——自然,更别提那个他潜意识里或许期待着会夤夜翻墙而入的高大身影。
这份过分的安静,像是一瓢凉水,非但没浇熄他心头那点小火苗,反而让那点委屈和窝火闷烧得更旺。
此刻,他故意磨磨蹭蹭地整理衣袖,抚平本就不存在的褶皱,实则竖着耳朵,仔细分辨着街上传来的每一阵车轮声与马蹄声。
官员们上朝的时辰相近,一辆辆或华丽或简朴的马车相继从王府门前经过,车帘低垂,里面坐着的是哪位尚书、哪位侍郎,他几乎能猜个大概。
他在等。
等那辆最具标志性的、属于将军的玄黑马车,等着那四蹄踏雪的高头大马,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端坐其上。
他甚至想好了,若是那人的马车经过,他便恰好出来,不紧不慢地跟上,隔着车窗,或许还能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时间一点点流逝,门外的车马声渐渐稀疏下来。侍从小声提醒:“殿下,时辰不早了,再晚恐要迟了。”
玉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那点期盼变成了更深的愠怒。
他抿紧唇,最终一甩袖,冷着脸登上了自己的马车,声音硬邦邦地吩咐:“走!”
马车驶向皇宫,他的心情也如同这初冬的清晨,凉意涔涔。
踏入庄严的大殿,文武百官已分列两侧。玉砚几乎是第一眼就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身影——他站在武官队列的最前方,身姿如松柏般挺拔昂藏。
一身玄黑武将朝服,以金线绣着威猛的麒麟纹样,更衬得他肩宽背阔,气势迫人,在满殿朱紫文官和深色武官中,依然鹤立鸡群,耀眼得令人无法忽视。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从玉砚步入大殿,到他按照品阶站定在自己的位置上,那人始终目不斜视,下颌微抬,专注地望着御座方向,仿佛压根没察觉到他的到来,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吝啬给他一分一毫。
玉砚袖中的手指悄然攥紧。
好,很好,太好了!
避嫌避到如此地步,当他是空气不成?
朝会开始,官员们依次出列,汇报各地政务,提出疑难。
玉砚强迫自己收敛心神,仔细聆听。
当有大臣提及漕运修缮与沿途民生问题时,他适时出列,声音清朗平稳,将在江南实地勘察所得与深思熟虑后的解决之道娓娓道来。
他思路清晰,见解独到,提出的方法既务实又颇具新意,引得不少文官暗自颔首。
皇帝玉衡听得连连点头,眼中赞赏之色愈浓:“瑞王所奏,切中要害,方案稳妥,便依此议行之。”
“父皇圣明。”玉砚躬身退回队列,目光状似无意地再次扫向武官首列。
那人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仿佛刚才殿内的一切争论、父皇的称赞都与他毫无干系。
他就像一尊沉默的黑色战神雕像,忠诚地守卫着皇权,却对身旁的一切波澜无动于衷。连一句无声的赞许,一个隐蔽的眼神,都吝于给予。
这种彻头彻尾的、被无视的感觉,比昨日收不到的礼物更让玉砚难受。
昨日至少还有远山管家替他挡去纷扰,而今日,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那人近乎冷酷的疏离,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在他心口。
一整场朝会,他感觉自己一半心神在应对国事,另一半心神却不受控制地拴在那个黑色的背影上,期待着哪怕一丝一毫的松动。然而,没有。
直到太监尖细的嗓音宣布“退朝”,百官依序散去,那人转身,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整个过程依旧没有回头,没有停留,甚至没有放缓脚步等他一下。
玉砚站在原地,看着那高大挺拔的背影毫不留恋地消失在殿门外涌入的天光里,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周围的官员纷纷过来拱手道贺,称赞他方才的提议精妙,他勉强挤出笑容应对,心思却早已飘远。
好一个洛宫奕!
好一个统领三军、唯听皇命的洛大将军!
当真是……公私分明得很!
日子仿佛被拉长的丝线,平稳却略显寡淡地滑过了半月。
瑞王府的书房里,终日弥漫着墨香和淡淡的茶烟。
玉砚似乎真的将全部心神沉浸了进去。
他案头堆满了各地呈送的奏疏抄本、水利农桑的典籍、以及历代贤臣的治国策论。
每日晨起练字修身,上午研读政策条文,下午或与父皇指派的几位学士探讨经世之学,或伏案撰写对某些政务的见解。
他投入得近乎忘我,清俊的眉宇时常因思考而微蹙,指尖沾了墨渍也浑然不觉。
偶尔有官员来访,谈及朝中人事变动,提及那位新晋权柄煊赫、雷厉风行整顿京畿防务与边军编制的洛大将军如何如何,玉砚也只是端着茶盏,面色平静地听着,偶尔颔首,却不接话,仿佛那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名讳。
他甚至会刻意打断这类话题,转而请教某条律法的施行细则,或是江南春耕的筹备情况。
他将自己安排得如此充实,仿佛要将每一天的每一个时辰都填满。
侍从们见自家王爷如此勤勉,皆心生敬佩,只觉得殿下心系天下,心无旁骛。
只有玉砚自己知道,这近乎苛刻的专注,需要耗费多大的心力来维持。
他必须一遍遍告诉自己:他是瑞王,有太多关乎国计民生的正事要做,有浩如烟海的圣贤书要读。
对,根本想不起。
根本不必想起。
那个劳什子的将军,与他瑞王殿下,有何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