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命的存在，像一滴落入静水的墨，在林晚和周维的生活中徐徐晕染开，重新勾勒出日常的轮廓与色彩。这变化并非剧烈颠簸，而是渗透在每一寸光阴里的、细腻而坚定的转向。
林晚的工作室依旧是她的城堡，但城堡的内部悄然改建，成了一座更为温柔的堡垒。画架上那幅关于废弃小学的、色调沉郁的草图被暂时取下，小心地收卷起来，存放于画架旁的陶罐里。并非放弃，而是林晚觉得，此刻的心境，如同被春日阳光晒暖的湖水，无法再潜入那片回忆的深寒中去打捞沉重。取而代之的，是铺开在画板上的大张水彩纸，上面用极淡的赭石与藤黄，晕染出类似胚胎或者种子的形态，朦胧地悬浮在暖光之中，边缘柔软，仿佛还在呼吸。
空气中松节油的气味似乎也淡了些，周维买来了品质极好的柑橘味香薰，放在通风处，清甜的气息若隐若现，有效地缓解了林晚清晨起来时那阵轻微的恶心。窗台上多了几盆绿萝和吊兰，是周维从花鸟市场抱回来的，说是能净化空气。翠绿的叶片在阳光下伸展，脉络清晰，充满了盎然的生机，与林晚画中那团孕育中的光晕遥相呼应。
周维的“准爸爸实战手册”似乎每天都在更新版本。他书房的书架上，迅速挤进了《孕期百科》、《营养指南》、《准爸爸必读》之类的书籍，平板电脑的浏览器历史记录里，也满是相关搜索。他开始研究如何搭配膳食才能既保证营养，又能勾起林晚偶尔挑剔的食欲。
这天傍晚，他系着那条林晚手绘的、有些滑稽的围裙，在厨房里如临大敌地对付一条新鲜的鲈鱼，准备做一道清蒸。他动作生涩却异常专注，用厨房纸细细吸干鱼身上的水分，小心翼翼地铺上姜丝葱段，仿佛在完成一件精密的艺术品。
林晚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他宽厚的背影在灶台前忙碌，暖黄的灯光将他鬓角细微的汗珠照得亮晶晶的。一股混合着姜葱清甜和水汽的温暖气息弥漫开来。她胃里那点不适奇异地被抚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饱胀的、踏实的幸福感。
“需要我帮忙吗？”她轻声问。
周维立刻回头，脸上带着点如释重负的笑：“不用，马上好。你去坐着，这里油烟重。”他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扶着她到客厅沙发坐下，又在她腰后垫了个柔软的靠枕，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摆放一件易碎的瓷器。
林晚忍不住笑：“我才五周多，不是五个月，不用这么紧张。”
“那不一样。”周维表情认真，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任何时候都一样。”他的目光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那里覆盖着柔软的棉质家居服，看不出任何端倪，但他的眼神却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那个正在悄然生长的小小奇迹。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覆上去，掌心温热。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贴着，感受着那份存在于想象中，却无比真实的连接。
林晚的心瞬间柔软得一塌糊涂。她覆盖住他的手背，低声说：“他（她）会知道爸爸很爱他（她）的。”
周维抬起头，眼眶有些微红，重重地点了点头。
清蒸鲈鱼最终成功端上了桌，鱼肉鲜嫩，火候恰到好处。周维紧张地看着林晚尝了一口，见她眉眼舒展开，点头说“很好吃”，他才长长舒了口气，比自己拿下了一个重要项目还有成就感。
饭后的时光变得格外宁静。两人不再各自埋首于工作，而是更多地依偎在一起。有时会看一部舒缓的老电影，更多的时候，只是听着窗外隐约的城市噪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话题天马行空，有时是关于孩子模糊的想象——是像他多一些还是像她多一些？有时则是林晚新画的构思，那些关于生命初始的、色彩温柔的涂鸦。
“我想画一个系列，”林晚靠在周维肩上，翻着手中的素描本，“不画具体的形象，就画那种……感觉。温暖的，安全的，被包裹着的，充满期待的感觉。”
周维看着她笔下那些流畅的、圆润的线条和柔和的光晕，心中触动。“很好，”他吻了吻她的发顶，“这就是我们能给他（她）的全部。”
除了内部的调整，外部的世界也因为这个消息而泛起了涟漪。林晚并没有主动告知太多人，但最先察觉的是几乎每天都要通视频电话的母亲。隔着屏幕，母亲敏锐地捕捉到林晚眉宇间那点不同于往常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柔和的光彩。在母亲连番关切的追问下，林晚只好红着脸，承认了。
母亲在屏幕那端愣了几秒，随即，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那是喜悦与感慨交织的泪水。她絮絮叨叨地开始叮嘱各种注意事项，从饮食到作息，恨不得立刻飞过来亲自照顾。末了，她看着林晚，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轻声说：“我的晚晚，也要当妈妈了……真好，真好。”那句话里，有对时光飞逝的唏嘘，更有对女儿即将开启人生新篇章的欣慰与祝福。
秦浩是从周维偶尔流露出的、过于春风得意的神色中猜出几分的。在一次只有两人的工作间隙，他碰了碰周维的胳膊，压低声音笑道：“维哥，最近有什么大喜事？感觉你走路都带风，签合同的时候笔尖都在冒粉红泡泡。”
周维难得没有维持他惯常的沉稳，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拍了拍秦浩的肩膀，语气是压抑不住的骄傲：“是要准备改口叫干爹了。”
秦浩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一拳轻轻捶在周维胸口：“行啊你们！动作够迅速的！恭喜恭喜！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他兴奋地搓着手，“不行，我得给我未来干儿子干女儿准备份大礼！”
消息就这样在极小的、亲密的圈子里传开了。祝福像温暖的潮水，通过电话、信息涌来，将两人紧紧包围。这个世界，正用最大的善意，迎接着这个尚未谋面的小生命。
然而，生命的序曲并非只有柔板。随着孕周的增加，林晚开始经历更为具体的孕期反应。嗜睡变得频繁，常常看着书或画着画，眼皮就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晨起的恶心感也并未完全消失，有时闻到某些特殊气味，还是会一阵反胃。
这天，一位相熟的艺术评论家来访，兴致勃勃地点了一支味道比较浓郁的雪茄。烟雾袅袅飘散开来，林晚原本正在为他斟茶，那气味钻入鼻腔，她脸色瞬间一白，强忍下涌到喉头的恶心，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洗手间。
周维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他先是担忧地看了眼洗手间方向，随即转向那位一脸错愕的评论家，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硬和不容置疑：“李老师，麻烦您把烟灭了。我太太现在闻不了这个味道。”
他的态度近乎失礼，但那份保护姿态却如此鲜明。评论家连忙掐灭了雪茄，连声道歉。周维也无心寒暄，匆匆送走客人，立刻回到林晚身边，轻拍着她的背，递上温水，眼神里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
“我没事……”林晚漱了口，脸色还有些苍白，靠在他身上，虚弱地笑了笑，“就是突然一下没忍住。”
周维紧紧搂着她，下颌抵着她的头顶，声音低沉：“以后不会再有这种情况了。”他像是在对她承诺，也像是在对自己宣誓。从那天起，周维几乎成了林晚的“气味哨兵”，任何可能引起她不适的气味源，都会被他第一时间敏锐地发现并清除。他的保护圈，划定得更加严密，不容一丝差池。
与此同时，林晚的艺术经纪人也打来了电话，谨慎地询问她新系列的进展，并委婉地提及，之前有几个展览邀约和驻留计划，是否还按原计划进行。
林晚握着电话，看着画架上那幅尚未完成的、暖光环绕的“生命图腾”，沉默了片刻。她的目光掠过窗外明媚的阳光，落在自己放在小腹上的手上。那里，一种微妙的、饱满的感觉正在日益清晰。
“抱歉，王姐，”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之前的计划，可能需要暂时延后或者调整了。我目前的身体状况……不太适合高强度的创作和奔波。”她顿了顿，补充道，“但我正在准备一个新的系列，关于……生命本身。或许，这会是一个更适合此刻的呈现。”
经纪人表示了理解和支持。挂断电话，林晚心中并无太多遗憾。人生的不同季节，本就该有不同的风景。她曾经像一只候鸟，不断飞往未知的领域去探寻艺术的边界；而现在，她更愿意像一棵树，深深扎根，将创作的养分汲取自自身正在经历的、这场深刻而奇妙的生命变革。
傍晚，周维回家，听她说了与经纪人的通话内容。他看着她，眼神里有询问，更有支持：“任何决定，都以你和孩子的状态为准。其他的，都不重要。”
林晚走过去，主动投入他的怀抱，脸颊贴着他带着室外微凉气息的衬衫。“我知道，”她轻声说，“我没有觉得失去，反而觉得……正在获得一个全新的世界。”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灯火如同落在地上的星辰。而在他们这座温柔的堡垒里，一个新的宇宙，正在静谧而有力地扩张。那里有清蒸鲈鱼的鲜香，有柑橘香薰的清甜，有画板上朦胧的光晕，有掌心传递的体温，更有一种名为“期待”的、最动人心魄的力量，在悄无声息地，拔节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