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依旧阴沉，仿佛昨日的雨水并未远去，只是凝滞在了云层之中，压得人心头沉闷。
楚惊鸿几乎一夜未眠，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面色苍白得吓人。她坐在窗边，目光看似落在院中枯竭的莲池上，实则心神不宁，耳中反复回响着夜半那模糊不清的低语。
青沙口幸存者……西郊废祠……地图未失……
这几个词如同魔咒，在她脑中盘旋不去。无论那消息是真是假，都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不可避免地搅动了她的心绪。若真有幸存者，或许能揭开青沙口的真相，证明她的“直觉”并非空穴来风，甚至……可能关乎“青影”的存亡。那幅地图，更是牵涉巨大。
但这一切，极有可能是精心布置的陷阱，就等着她这条困顿的鱼去咬钩。
“参军事大人，陛下传召。”李德全的声音如同鬼魅，再次准时出现在院门口，打破了清晨的死寂。
她的心猛地一揪。又来了。
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皱的衣裙，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疲惫与惊惶，努力让面色看起来平静一些，这才起身跟上。
御书房内，炭火烧得比往日更旺些，驱散着连日的阴寒湿气。萧景玄正站在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前，指尖点着陇西与北狄交界的一处山脉，眉头微锁。
听得通传，他并未回头，只淡淡道：“过来。”
楚惊鸿依言上前，垂首敛目，在他身后几步远处停下。
“看看这里。”萧景玄手指依旧点着那处山脉，“据刚收到的线报，北狄有一支精锐小队，近日频繁活动于此，目的不明。爱卿以为，他们意欲何为？”
又是考校？还是借她的口，说出他想说的话？
楚惊鸿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看向那处地形。山势险峻，沟壑纵横，并非大军展开的理想场所，但……有几条极其隐秘的小路，可以绕过主隘口，穿插至陇西防线的侧后。那是当年……
她心中一凛，那是当年“青影”执行一次秘密任务时发现的路径！极为隐秘，北狄人如何得知？还是巧合？
“此处地势复杂，易守难攻，大军难以展开。但若派遣小股精锐，藉由此地数条隐秘小路，”她谨慎地开口，指尖虚指了图上几个不显眼的点，“或可迂回至我军防线侧後，进行骚扰、或……执行特殊任务。”她刻意模糊了“特殊任务”的具体所指。
萧景玄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深沉的审视：“哦？爱卿对此地地形，倒是熟悉。”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楚惊鸿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果然知道！他知道那些小路与“青影”的关联！
“臣……昔年翻阅旧日舆图札记，曾见过类似记载。”她垂下眼睫，声音尽量平稳。
“是么。”萧景玄不置可否，踱回御案后坐下，拿起一份奏折，“朕已命人加强那一带的巡查。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扫向她，“若真如爱卿所言，有小股狄人潜入，陇西守军未必能及时察觉歼灭。爱卿可有良策？”
他将问题抛了回来。
楚惊鸿心念电转。这是一个机会？还是一个更深的坑？若她提出建议，无论成败，都可能被归咎于她。
但若不言……似乎更显得心虚或有异。
她沉吟片刻，道：“或可派遣数支精干小队，反向渗透入该区域，伏击、猎杀，或以疑兵之计，迫其暴露行踪。”
这是“青影”最擅长的战术。她说完，便立刻后悔，这无异于再次提醒皇帝她与“青影”的关联。
然而，萧景玄并未立刻发作，反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反向渗透……以精锐对精锐……倒是个法子。”他抬眸看她，眼神深邃，“可惜，朕身边，眼下似乎并无特别擅长此道的人选。”
他的话语意味深长，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脸上细细巡梭。
楚惊鸿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想……？
不，不可能！这绝对是试探！
“陛下麾下猛将如云，必有良才。”她连忙低头道。
萧景玄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暖意：“猛将易得，善于此道者难寻。”他不再看她，低头批阅奏折，仿佛刚才只是随口感慨。
御书房内陷入沉默，只有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楚惊鸿站在原地，只觉得每一息都漫长如年。他刚才那话，到底只是随口一说，还是意有所指？
就在这时，一名宫女端着茶盘低头走了进来，悄无声息地将两盏新沏的茶分别放在御案和一旁的小几上。
茶香袅袅，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楚惊鸿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盏奉给她的茶上。澄澈的茶汤，碧绿的叶片……看起来无比正常。
然而，“小心御前茶”的警告如同警铃般在她脑中尖锐响起！昨夜那低语也提到了“茶”！
她的指尖瞬间冰凉。
宫女放下茶盏，便躬身退了出去。
萧景玄似乎并未留意，依旧专注于奏折。
喝，还是不喝？
不喝，便是公然质疑皇帝赐茶，是大不敬。喝……万一……
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怎么？”萧景玄头也未抬，声音淡淡传来，“朕的茶，不合爱卿口味？”
他注意到了！
楚惊鸿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能感觉到皇帝那看似专注奏折实则冰冷审视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伸出手，端起了那盏温热的茶杯。
指尖微微颤抖，杯沿触及嘴唇，那清雅的茶香钻入鼻腔，此刻却如同毒药的气息。
就在她心一横，准备不管不顾喝下去之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
萧景玄端起了他自己那盏茶，极其自然地呷了一口。
他喝了？那他这盏应该没问题？
不！万一两盏不同呢？万一他事先服用了解药呢？
无数的可能性在她脑中飞转。但皇帝已经喝了，她若再不喝……
没有时间了！
她把心一横，微微仰头，将杯中茶汤饮入口中。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龙井特有的清涩回甘。
她屏住呼吸，等待着可能出现的任何不适。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茶就是茶，并无异样。
她缓缓放下茶杯，手心已是一片冷汗。
萧景玄此时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平淡：“看来爱卿是渴了。”
他不再多言，重新低下头去。
楚惊鸿站在原地，心中却丝毫不敢放松。这次没事，不代表下次没事。那警告绝非空穴来风。
又批阅了几份奏折，萧景玄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对侍立一旁的李德全道：“昨日收拾那院子，可还缺什么？朕记得，有些旧物，或许该送还回去了。”
李德全躬身道：“回陛下，一应器物皆按旧例置办齐全。只是……楚将军昔日留在京郊府中的一些私人物件，尚未清点送达。”
“哦？”萧景玄笔尖一顿，抬眸看向楚惊鸿，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说起来，朕倒是记得，爱卿有件半旧的棉布中衣，领口似乎还磨破了，倒是念旧。可要朕让人一并寻来？”
旧衣！
纸条上的“旧衣为饵”！昨夜低语未尽的“旧”字！
他再次提起了那件旧衣！而且是在她刚刚经历“御前茶”的惊魂之后！
楚惊鸿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她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果然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一次次地用这些细微的、属于过去楚望舒的印记来敲打她、试探她！那件旧衣，根本就是他精心准备的鱼饵！
“臣……不敢劳烦陛下。”她的声音干涩无比，几乎难以成言，“一件旧衣罢了，无需……无需再寻。”
萧景玄看着她骤然失血的脸和几乎无法掩饰的惊惧，眼底那抹幽暗的光芒愈发深沉。他像是很满意她的反应，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追问。
“若无他事，便退下吧。”他挥了挥手，仿佛刚才只是提及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楚惊鸿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行礼告退。
走出御书房，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她却依然觉得窒息。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宫道上，她却只觉得那光亮刺眼而冰冷。
皇帝的心思，深沉如海，狠戾如刀。他看似随意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可能藏着无尽的试探与杀机。
她抬头望天，乌云依旧厚重。
这囚鸟之局，似乎越来越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