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并未放晴，依旧阴沉着，如同笼罩在人心头的重重疑云。雨势稍歇，只余下檐角滴答的残水，敲打在石阶上，声声清冷，却更像是某种无声的倒计时。
院门外的血迹早已被连夜清洗干净，仿佛昨夜那场短暂的厮杀从未发生。唯有空气中若有似无残留的一丝淡薄腥气，和明显增加了的守卫，无声地诉说着不平静。
送早膳的小太监低眉顺眼，布菜的手稳得出奇，仿佛只是在进行一项寻常的差事。清粥，小菜，几样点心，与昨日并无不同。
楚惊鸿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些碗碟，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缩。“御前茶”的警告如同芒刺在背，让她对任何送入这里的饮食都充满了本能的警惕。
她拿起银箸，动作缓慢，每一种食物都只浅尝辄止，味同嚼蜡。她不知道萧景玄会用什么方式、在何时出手，这种未知的等待最是磨人。
早膳用罢，碗碟被撤下。一切风平浪静。
她坐在窗边，看着院内枯荷听雨，心神却紧绷如弦。暗格的警告，院外的刺杀，还有皇帝那深不见底的心思，在她脑中交织盘旋。
“地图...危...勿信...”
那北狄王帐地图，是原主楚望舒最大的功绩之一，也是最大的隐秘。它牵扯太广，一旦处置不当，便是滔天大祸。原主最终被安上谋逆罪名凌迟处死，是否也与此图有关？
而如今，这图成了悬在她头顶的利剑。皇帝想要它？暗处的人也想用它？它到底在哪里？是在原主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据点，还是......早已落在了某个势力手中？
“勿信......”她又想起这两个字。不要相信皇帝？这是显而易见的。可那警告似乎又不止于此。不要相信谁？是那个通过暗格传递消息的人？还是......她记忆中那些似乎仍忠心耿耿的旧部？
思绪纷乱如麻。
上午辰时末，李德全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小院。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恭谨到刻板的表情，仿佛昨夜此地的风波与他毫无干系。
“参军事大人，陛下有旨，请您前往御书房。”
又来了。
楚惊鸿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会来。南诏刺客的供词，“将军之志”的阴影，还有她昨夜可能暴露的细微破绽......皇帝绝不会轻易放过。
她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裙，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努力让面色看起来平静无波，跟着李德全走出了这座精致的囚笼。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依旧冷冽。
萧景玄并未像昨日那般立于舆图前， nor 伏案疾书。他正闲适地坐在窗边的紫檀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榻上小几，摆着的正是那局昨日未曾下完的残棋。
听得通传，他并未抬头，只淡淡说了声：“坐。”
楚惊鸿依言在他对面的绣墩上小心坐下，垂眸敛目，静待发落。
“昨夜雨大，爱卿在那新居所，睡得可还安稳？”萧景玄开口，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话家常，指尖的白玉棋子轻轻落在棋枰一角，发出清脆一响。
楚惊鸿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果然知道了！他在试探她昨夜是否察觉了那场刺杀，甚至......是否听到了暗格的动静！
“回陛下，臣......尚好。”她声音尽量平稳，却不敢多说一个字。
“是么？”萧景玄终于抬起眼帘，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朕倒是听说，昨夜临华殿附近不太平静，似乎有不开眼的奴才走错了路，闹出了些许动静，没惊扰到爱卿便好。”
他将一场血腥刺杀，轻描淡写地说成了“走错路”。
“臣并未察觉。”楚惊鸿低声道。
“那就好。”萧景玄唇角微勾，似乎满意了她的答案，又似乎早已看穿她的谎言。他不再追问昨夜之事，转而将目光投向棋局。
“这局棋，耽搁了一日，倒是让朕又想出了几步新变化。”他执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摩挲着，目光却并未看棋盘，而是看向她，“爱卿可知，弈棋之道，最忌什么？”
“臣愚钝。”
“最忌......看不透对手真正的意图。”他缓缓落子，声音平稳，“有时看似凌厉的攻杀，实则为的是掩盖另一处的布局。有时看似无用的闲棋，或许在数十手后，方能显现出真正的杀机。”
他抬起眸，目光如实质般锁住她：“就如此刻，爱卿以为，朕这一子，意在何处？”
楚惊鸿看向棋盘，他落下的那一子，并非直接进攻，也非紧密防守，而是下在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甚至有些脱离主战场的位置。
她看不透。她从来都看不透他的棋路，更看不透他这个人。
“臣......不知。”她老实回答。
萧景玄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无妨。棋要慢慢下，局要慢慢看。”
他话锋一转，忽然道：“南诏刺客一案，大理寺已有初步结论。不过是一群被收买的亡命之徒，妄图行刺嫁祸，扰乱视听，其行可诛，其心可鄙，但背后倒也未必真有那么复杂。”
他竟主动提起，并且轻描淡写地将“将军之志”的惊天供词抹去了？
楚惊鸿心中惊疑不定，完全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绝非他的风格！他是在安抚她？还是在麻痹她？
“陛下圣明。”她只能如此应答。
“只是，”萧景玄指尖敲了敲棋盘，语气微沉，“经此一事，朕倒觉得，这京畿防卫，尤其是宫禁之内，仍需再加强几分。特别是些......容易被人忽略的角落、旧道，都需仔细排查，严加看守，以免再被宵小利用。”
角落？旧道？
楚惊鸿的指尖猛地一颤！他果然知道了暗格的存在！他这番话，分明是在警告她！那条刚刚出现的、渺茫的联络途径，已经被他彻底堵死！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爱卿以为呢？”他看着她，眸光幽深。
“......陛下思虑周全，臣附议。”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
“嗯。”萧景玄似是满意地点点头，终于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重新专注于棋局，仿佛刚才那番暗流涌动的对话只是随口闲聊。
“至于那‘青沙口’的军报......”他像是忽然想起，执棋的手微微一顿，语气平淡无波，“兵部复核后，已确认确为沙暴所致。爱卿当日所言，倒是过于忧心了。”
他彻底推翻了之前的暗示，将那场清洗定性为天灾！
楚惊鸿只觉得一股冰火交煎的无力感席卷全身。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所有的真相都在他的一念之间。他可以用“将军之志”来敲打她，也可以用“沙暴”来告诉她，她的“敏锐”不值一提。
她就像他掌中的棋子，任由他拿捏、摆布，所有的挣扎和判断，在他绝对的控制力面前，都显得可笑而徒劳。
“是臣......妄断了。”她低下头，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住。
御书房内陷入沉默，只剩下棋子偶尔落盘的轻响，和窗外檐角滴答的残雨声。
楚惊鸿坐在那里，仿佛过了许久许久。
直到萧景玄似乎终于对这局棋失去了兴致，将手中的棋子随意丢回棋罐。
“今日便到此吧。”他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倦意，“朕有些乏了。李德全，把前几日江南进上的那罐‘云雾茶’取来，赏给楚参军事，给她压压惊。”
云雾茶？！
楚惊鸿的心脏骤然缩紧！来了！终于来了！“御前茶”的警告！
李德全恭敬应下，很快便取来一个精致小巧的白玉茶叶罐，躬身奉到楚惊鸿面前。
那玉罐触手温凉，雕刻着云纹，精致无比。里面盛放的，便是那可能致命的“赏赐”。
接，还是不接？
不接，便是公然抗旨，立刻就是大罪。
接，便是将可能的死亡捧回了手中。
她的指尖在袖中剧烈颤抖，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她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只冰凉的白玉罐，如同接过一道催命符。
“谢......陛下隆恩。”声音嘶哑，几乎不成调。
“这茶须得用八十度的山泉水，冲泡得法，方不辜负其清香。”萧景玄看着她，目光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爱卿回去，可细细品味。”
品味？品味这茶的滋味，还是品味他掌控生杀予夺的权势？
“是，臣......谨记。”她紧紧攥着那玉罐，指甲几乎要嵌进玉质之中。
“退下吧。”萧景玄淡淡说完，闭上了眼睛，仿佛真的倦了。
楚惊鸿如同提线木偶般，行礼，转身，一步步走出御书房。手中那罐“云雾茶”，重逾千斤，冰寒刺骨。
廊下的风迎面吹来，她却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皇帝的杀局，已然布下。
而这罐茶，便是他抛出的第一着明棋。
她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