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宫之上没有黑夜,只有“明时”和“晦时”之分。当值之时,天光最为明亮充沛,谓之“明时”;休憩之时,天光会变得柔和朦胧,仙云汇聚,灵气内敛,谓之“晦时”,仙官仙侍多于此段时间静修或安歇。
第二日,银烬在天宫指派的一名仙官引导下,来到了雷部所在——一座威严耸立的巨大宫殿群前。殿门匾额上“神霄雷府”四个大字龙飞凤舞,蕴含着凛冽的雷霆之威。
踏入殿内,气氛更是肃穆。随处可见身着甲胄、气息凌厉的仙将仙吏往来穿梭,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淡淡的肃杀气息。
仙官引着银烬径直来到正殿,清源妙道正端坐于主位之上,处理着公务。他今日未着战甲,只一身玄色常服,但眉宇间的威严与冷峻丝毫未减。
见到银烬进来,他并未流露任何多余情绪,只是公事公办地,以极其严肃的语气向她介绍了雷部的职责——主司天地刑罚,惩戒邪魔,维系天道秩序。又强调了雷部规矩森严,令行禁止,绝容不得丝毫懈怠与差错。
一番训诫之后,清源妙道目光落在银烬身上,淡淡道:“如今雷部并未有多余职位空缺,你初登天宫,于雷部事务也是一窍不通。即日起,便先跟在本君身边,熟悉雷部各项流程与规矩。”
银烬心中顿时“咯噔”一下。跟在清源妙道身边?这岂不是羊入虎口?她几乎立刻认定,这绝对是对方想出来的、名正言顺折腾她的法子!银烬面上不动声色,恭敬应道:“是,谨遵二郎真君吩咐。”心中已开始盘算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刁难,银烬不自觉地将第一世神话小说中民间对二郎神的惯用称呼叫了出来。
对于银烬的称呼清源妙道微蹙眉头但并未发表什么意见,只淡淡“嗯”了一声,又埋头处理公务去了,独留银烬一人杵在一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煎熬着。
见清源妙道并不在意自己这突兀的叫法,银烬松了口气的同时,只觉傻站着也不是个事,最后银烬干脆摆烂似的拿了张椅子坐在了清源妙道身侧,爱咋咋地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能弄死自己不是。
对于银烬的行为,清源妙道只抬头淡淡看了一眼,便不再做理会。
然而,出乎银烬意料的是,接下来的几日,清源妙道竟真的只是让她跟在身边。他处理公务时,便让她在一旁观看、学习;他巡视雷部各司时,便让她跟着,并会简洁地讲解各处职能;他甚至会丢给她一些雷部的规章卷宗让她自行翻阅了解。全程公事公办,语气虽冷,指令虽严,却并未有任何刻意刁难、羞辱或给她穿小鞋的行为。
这让一直紧绷着神经、准备迎接狂风暴雨的银烬,渐渐松了口气。她回想起昨日太白天皓那句“清源妙道真君虽性子冷硬,为人严肃了些,但秉性刚直,并非心胸狭隘之辈”,看来此言并非虚言。
心下稍安,银烬便也收敛杂念,开始认真熟悉雷部事务。她学习能力极强,很快便对雷部的运作有了大致了解。
对银烬而言雷部的事务并不繁难,甚至有些枯燥,但正好适合她熟悉天宫运作,并暗自调理体内因渡劫和旧伤尚未完全恢复的妖力——如今该称仙元了。
闲暇时,她也会与同僚的几位仙君闲聊几句。一日,她状似无意地问起清源妙道真君之事,语气带着几分对新上司的好奇。
一位较为健谈的仙君闻言,笑道:“银烬仙君才来不久,有所不知。清源妙道真君他性子是冷了些,但最是公正严明,只要你恪尽职守,他绝不会无故刁难。”他压低了声音,“说起来,清源妙道真君他与帝君,还有斗姆元君、太白天皓真君、太上道尊他们,可都是同源呢!”
“同源?”银烬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好奇,从这几日的相处中,她也发现了天宫上一些称呼的差别,大部分仙官都统称仙君,只有清源妙道,太白天皓这些部门“总管”被称为真君,她还以为是与职位高低有关。
“是啊,”同僚仙君面露敬畏,“帝君是育神树孕育出的第一位神圣,之后便是清源妙道真君、太白天皓真君他们这一批……皆是天生神圣,根脚非凡,非我等后天修炼者可比。”
“育神树?”银烬之前有所听闻,天宫上的仙人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下界妖族靠修仙飞升成仙,另一部分便是由天地孕育而生,看来这说法是真的,只是后一部分并非天地孕育而是来自育神树。
“这育神树据说是上古创世神留下的神株。”同僚仙君继续为银烬解惑道。
银烬心中微动,创世神?她顺势问道:“创世神?那又是何等存在?如今何在?”
那仙君却连忙摆手,讪笑道:“哎哟,这可问住小仙了。小仙也不过才飞升四百余年,那些开天辟地时的古老神只之事,岂是我等能知晓的?怕是只有帝君和真君他们那般存在,才知晓一二吧。”
见问不出更多,银烬便也作罢,只是心中对这天宫、对那创世神、以及对清源妙道等人的来历,产生了些微好奇。
就这样,银烬算是正式在雷部入职,开始了她在天宫为天帝“打工”的日子。每日跟随清源妙道处理公务,熟悉天条律令,偶尔也会被指派一些简单的巡查或文书任务。日子过得十分规律,与预想中的腥风血雨截然不同,除了那位顶头上司始终冷着一张脸、气场冻人之外,一切似乎……还算平静。
最近下界河清海晏,四海升平,连带着主管驱邪伏魔的雷部也变得清闲了起来。而作为雷部新丁、且并无固定繁重职司的银烬,更是闲得快要长出蘑菇,这天宫的日子何止是不比人界轻松,简直是无聊透顶了!
天宫岁月漫长,诸仙大多各自闭关修炼,或是处理些例行公务,并没有多少娱乐消遣。银烬本身对修炼一事就是持偏摆烂的态度,若是可以她只想过无拘无束、吃喝玩乐的退休生活,当初修炼也不过是为了保住小命,如今已安稳下来,且仙体已成,那点子进取心便彻底熄灭了。
一日,银烬突发奇想,跑去仙务司,要了一块下品仙玉,以仙法精心雕刻打磨出了一副麻将牌!牌面花纹精致,触手温润。
她兴致勃勃地邀了平日里还算说得上话的几位同僚仙君,大多是些品阶不高、同样有些闲散的小仙——聚在她那烬渊宫的偏殿内,关起门来,开始教学并切磋牌技。
噼里啪啦的洗牌声和偶尔压低的欢笑声,在这寂静的天宫一角显得格外突出。几位仙君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很快便被这新奇有趣的游戏吸引,玩得不亦乐乎。
然而,好景不长。不过三五日功夫,也不知是哪个看不顺眼的家伙,将此事一状告到了天帝苍玄面前,言辞激烈,痛斥银烬身为新晋仙君,不思进取,竟带头沉溺玩乐,弄出这等“玩物丧志”的东西,严重败坏了天宫清修苦练的良好风气!
于是,银烬便被传召到了璇玑殿。
殿内,天帝苍玄高踞御座,面色看不出喜怒。她的顶头上司清源妙道真君也面无表情地立于一侧,只是周身的气压比平日更低了几分。
银烬不卑不亢地走上前去。
“银烬,”天帝苍玄的声音平淡地响起,“有仙家奏报,你近日不思修行,以仙玉制……麻将,聚众嬉戏,可有此事?”
银烬心中暗骂这天宫之上神仙怎么也有如此长舌的多管闲事,搞打小报告这一套,面上却是一片坦然,甚至带着几分无辜,她拱手回道:“回帝君,确有此事。”
不等苍玄发难,她话锋一转,巧舌如簧地解释道:“然,帝君明鉴,小仙制作此物,邀约同僚,并非单纯为了嬉戏玩乐。小仙以为,此麻将之道,实则亦是一种打磨心性、锻炼意志的修行法门。”
“哦?”苍玄眉梢微挑,似乎来了点兴趣。
银烬继续侃侃而谈:“帝君试想,牌局之上,局势瞬息万变,需得时刻冷静判断,权衡得失,此乃锻炼决断与应变之能;手握好牌,需戒骄戒躁,稳扎稳打,此乃修‘胜不骄’之心;牌运不济,亦不能气馁放弃,需沉着应对,寻找契机,此乃修‘败不馁’之志。且与同僚切磋牌艺,亦可增进情谊,总好过大家终日闭门枯坐,老死不相往来吧?”
她顿了顿,总结道:“故而,小仙以为,修行之道,张弛有度。一味苦修,未免失之枯燥,恐生心魔。偶尔寓教于乐,以此类方式调剂心神,或许更能事半功倍。此乃小仙一点浅见,还请帝君圣裁。”
苍玄听着她这番歪理邪说,目光落在她那张昳丽却理直气壮的脸上,不知为何,脑海中竟恍惚闪过一个极其久远的、几乎快要被遗忘的身影——
那人也曾这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对自己说:“苍玄啊,修炼非是苦役,何必终日绷着个脸?偶尔放松一下,看看云,赏赏花,说不定境界提升得更快呢……”
那身影与眼前这只巧言令色的狐仙缓缓重叠,苍玄的心神猛地一震!他脸色几不可察地变了一变,随即迅速压下那荒谬的联想。
不可能!那人早已被……绝无可能重现于世,更不可能是眼前这只根基浅薄的下界狐妖!
虽如此想,但苍玄再看银烬时,眼神中却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与探究,表面依然是一副淡漠的威严模样。
立于殿内的两仙皆未发现苍玄的异样。
一旁的清源妙道上前一步,沉声道:“帝君,银烬乃臣麾下仙官。此事是臣驭下不严,督导不力,臣亦有失察之责,请帝君一并责罚。”他倒是公私分明,主动揽责。
苍玄收回目光,摆了摆手:“罢了。既是修行的一种方式……此次便不作追究。”
他目光转向银烬,淡淡道:“不过,天宫重地,终非嬉戏之所。那副……麻将,便没收了。下不为例。”
“是,谢帝君。”银烬从善如流地应下,暗自撇了撇嘴:没收就没收,反正仙玉又不值钱,只要不重罚就行,就是少了这项消遣,以后的天宫日子又要无聊了。
一场风波,就此化解。银烬与清源妙道一同退出殿。
清源妙道冷眼瞥了银烬一眼,并未多言,化作金光离去。银烬则摸了摸鼻子,心想这天帝苍玄虽然心眼子小,但好像……也没那么难应付?至少,比想象中讲道理一点。
而她不知道的是,璇玑殿内,天帝苍玄在得知银烬的居所名为烬渊宫后,独自静坐良久,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御座扶手,目光幽深地望着殿外缥缈的云海,不知在想些什么。
烬渊......尽渊......
这只狐狸......
麻将被没收,又找不到既符合天宫清修又能打发时间的消遣,银烬又回归了那无聊透顶的清修日子。
然而,这无聊日子并未持续多久。
这一日,巡天监仙官急匆匆来报,言及凡界东南一处名为“临溪”的县城,近来妖气冲天,有妖族作祟,已伤及数十凡人性命,搅得地方不宁。雷部先后派遣了几波精锐天仙将下界清剿,却皆收效甚微,甚至反过来损了几名仙将。回报皆言那些妖族好似疯魔,力量属性奇特,极难对付。
事态严重,清源妙道面色凝重,决定亲自下界查看。临行前,他目光扫过雷部众仙,最后落在了因作为“跟班”也在场百无聊赖的银烬身上。
“银烬,你随本君同去。”
银烬抬眸,对上那双威严的天目,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依着天规,拱手应道:“是。”
心中却闪过一丝极淡的玩味——终于有点像样的事可以干了。
旋即,银烬便跟在清源妙道身后,穿越重重云霭,朝着凡界临溪县而去。越靠近目的地,周遭空气中弥漫的一股邪异的妖气便愈发明显。
两人按下云头,落在临溪县城外不远处的山林中。抬头望去,只见县城上空笼罩着一层凡人看不见的、灰黑色的妖气瘴疠,城中百姓的气息也显得微弱而惶恐。
“妖气盘踞不散,且隐含血光,非比寻常。”清源妙道蹙眉道,天眼微开,扫视县城。
银烬静静立于一旁,同样感知着那股妖气,琥珀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这妖气……似乎有些熟悉又陌生的驳杂感。
“天规有训,妖仙皆不可在凡人前显露真容,以免引起恐慌,干涉凡俗气运。”清源妙道说着,周身神光流转,高大的身形与威严的仪容迅速变化,化作一名身着锦袍、面容英挺、气质冷峻的贵公子模样,只是眉宇间那股睥睨之气依旧难以完全掩盖。
银烬亦随之运转变化之术。她身上那身显眼的银白衣袍化作寻常的青色布衫,昳丽逼人的容貌变得清秀普通,唯有一双眼睛,依旧过于清澈冷淡,与这身打扮稍显违和,但若不仔细看,倒也与寻常书生无异。
“走吧,进城一探。”化作贵公子的清源妙道淡淡道,率先向城门走去。
银烬默不作声地跟上。
两人随着稀疏的人流步入城中。城内街道冷清,行人面色惶惶,商铺大多关门闭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和淡淡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