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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结合部,废弃砖瓦窑如同一个被时代遗弃的巨兽残骸,匍匐在荒草丛生的洼地里。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风声是这里唯一的主宰,它穿过窑体坍塌形成的巨大豁口,在空荡的砖腔内部打着旋,发出时而呜咽、时而尖啸的怪响,仿佛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空气中弥漫着经年累月积攒下的、混合了煤灰渣滓、雨水霉烂和某种动物腐尸的特殊气味,呛人鼻息。

林国栋蜷缩在砖窑最深处一个由几块巨大断壁交错形成的、勉强可容身的三角缝隙里。这里阴暗、潮湿,头顶是犬牙交错的断裂砖拱,几缕惨淡的、灰蓝色的天光从砖石缝隙间漏下,像几把冰冷的利剑,切割着弥漫的黑暗,照亮了空气中永无止境般飞舞的、如同幽灵般的尘埃颗粒。他背靠着冰冷粗糙、布满滑腻苔藓和白色硝碱的砖墙,双腿因长时间保持蜷缩的姿势而麻木僵硬,仿佛有无数细针在持续不断地扎刺,脚底板早已被碎砖砾硌得失去了知觉,只留下一种深沉的、钝痛的回响。昨日荒野跋涉的极度疲惫、冰河刺骨的酷寒侵袭,如同潜伏在骨髓深处的毒素,此刻正一波波反噬上来,让他浑身关节酸痛,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

饥饿是最忠诚也最残忍的伴侣,像一只无形的手,在他的胃囊里反复揉捏、灼烧,带来一阵阵令人眩晕的空洞感。他舔了舔干裂起皮、已经渗出淡淡血丝的嘴唇,喉咙里干渴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却连一丝唾液也分泌不出来。他摸索着身边一块潮湿的砖石,将脸贴上去,汲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凉意,幻觉般企盼着能缓解喉咙的灼烧。

然而,所有这些肉体的痛苦,都比不上精神上那种被架在文火上慢慢炙烤的、无边无际的焦虑和等待的煎熬。怀中的证据已经交出,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掏空了内脏的贝壳,所有的希望、所有的重量、所有那些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寄托,都悬在了赵建国那匆匆消失在夜色中的、充满未知的背影上。赵建国能否突破层层盘查,安全抵达那个神秘的郑领导处?那位素未谋面的郑领导,究竟是黑暗中的启明星,还是另一个更精致的陷阱?那份浸透着血泪的证据,能否真正被递送到足以撼动赵副总那座大山的权力之手?而张技术员那伙人阴魂不散的爪牙,是否已经像嗅觉灵敏的猎犬,循着蛛丝马迹追踪到了这片荒凉的死地?每一个念头都像一条带着倒刺的毒藤,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窒息。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速,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成黏稠的、令人绝望的胶质。他竖起耳朵,极力捕捉着窑洞外任何一丝异响——远处村落隐约传来的、被风声扭曲的犬吠,荒草在夜风中摩擦发出的沙沙声,甚至是他自己太阳穴处血液奔流的轰鸣,都会让他心惊肉跳,误以为是追兵逼近的脚步。

他不敢生火,不敢咳嗽,连呼吸都刻意压得极轻极缓,生怕一丝微弱的气息都会打破这死寂,招来灭顶之灾。这种极致的寂静与孤独,如同一个巨大的放大器,将他内心所有的恐惧、怀疑、负罪感无限放大。黑暗中,周芳昏迷中苍白脆弱如同瓷器的面容、陈默那双藏在破碎镜片后充满惊恐和无助的眼睛、老栓叔临终前死死攥住他手腕时那不甘与期盼交织的复杂眼神、王小山转身引开追兵时那染血的、决绝的背影……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反复碾过,既是支撑他不敢倒下的精神支柱,也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沉重枷锁——如果最终失败,他有何面目去面对这些托付?绝望的阴影,如同砖窑内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渗透过来,一点点蚕食着他仅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意志。他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用那点清晰而尖锐的痛感,来对抗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麻木与昏沉,强迫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醒,等待着那不知是否会响起、将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最终的号角。

与此同时,远在数十里外那个被贫穷和污秽包裹、却也曾给予他们短暂庇护的棚户区里,气氛同样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老赵头那间低矮、昏暗的土坯房内,唯一的光源是炕头那盏油灯如豆的火苗,光线昏黄摇曳,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如同不安灵魂般舞动的影子。空气中混杂着草药的苦涩、伤处隐隐散发的腐腥、以及一种名为“绝望”的、沉滞的气息。

周芳依旧深度昏迷地躺在炕上,身上盖着那床虽然破旧却洗得发白的棉被。她的脸色不再是骇人的潮红,却转为一种失血过多的、近乎透明的惨白,如同被雨水打湿的宣纸,嘴唇干裂泛紫,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胸口那极其轻微、间隔漫长的起伏,证明着生命顽强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老徐头留下的那帖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似乎起了一些作用,脚踝处那触目惊心的肿胀略微消退了一点点,但伤口周围的皮肤依旧呈现着一种不祥的青紫色,皮下是否还有脓毒残留,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陈默蜷缩在炕沿下的一个小马扎上,破碎的眼镜滑到了鼻尖,镜片后那双原本带着几分书生气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深陷在乌青的眼窝里,充满了极度的疲惫和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他时不时地、用颤抖的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探到周芳的鼻下,感受那若有若无的气息,或是用一块干净的、蘸了温水的破布,小心翼翼地湿润她干裂起皮的嘴唇。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虔诚和恐惧,仿佛在对待一件随时可能破碎的稀世珍宝。老赵头的那位沉默得像墙上剪影的老伴,正佝偻着腰,在角落里那个黑黢黢的灶台前,默默地熬着一小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试图用一把小勺子,一点点撬开周芳紧咬的牙关,将那点维持生命的流质喂进去,但大部分都顺着她的嘴角流淌下来,浸湿了炕席。

“芳姐……你千万要撑住啊……国栋哥……他一定会带消息回来的……”陈默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低得如同梦呓,既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绝望地自我安慰。林国栋孤身前往地区后的杳无音讯,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岩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寝食难安。他既担心林国栋在龙潭虎穴中的安危,又恐惧着周芳可能就在下一刻油尽灯枯,这种双重的、无法排解的煎熬,几乎要将这个本就胆怯的年轻人彻底压垮。老赵头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早已没有烟丝、只剩下一点糊味的旱烟袋,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浑浊的目光透过破败的窗棂,望着外面灰蒙蒙的、毫无生气的天空,眼神里充满了底层小人物面对巨大风波时的无力感和深切的忧虑。他清楚地知道,林国栋此行九死一生,而这片看似混乱的棚户区,也绝非安全的避风港,张技术员那伙人的黑手,随时可能伸到这里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却足以令人窒息的恐慌。

突然,昏迷中的周芳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幼鸟垂死般的呻吟,秀气的眉头痛苦地蹙紧,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了一下。

“芳姐!”陈默像被电击般猛地从马扎上弹起,扑到炕边,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奇迹般地,周芳那如同蝶翼般的长睫毛颤动了几下,竟然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那双曾经明亮清澈的眸子,此刻涣散无神,空洞地映着昏暗的灯光,充满了茫然与巨大的痛苦,没有任何焦点。

“水……好……渴……”她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细若游丝、却清晰可辨的声音。

陈默和老赵头老伴又惊又喜,手忙脚乱地端来一碗温水,用勺子小心翼翼地、一滴一滴地喂进她的嘴里。周芳贪婪地、用尽全身力气吞咽着那救命的甘霖,但随即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痉挛,她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刚刚凝聚起的一点意识似乎再次被撕碎,很快又陷入了昏睡之中,但她的呼吸,似乎比之前稍微深沉和有力了那么一点点。

这短暂的回光返照,如同在漆黑绝望的深井中,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激起了一圈细微却真实的希望涟漪。但这希望是如此脆弱,仿佛阳光下的肥皂泡,一触即破。周芳的伤势依然极其危重,远未脱离鬼门关。而外界那无形的、步步紧逼的危险,依旧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每个人的头顶,不知何时会轰然落下。

地区城市,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天鹅绒幕布,严丝合缝地笼罩下来,将白日的喧嚣与尘埃暂时掩埋。赵建国怀揣着那份滚烫的、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甚至改变许多人命运的证据原件,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一枚引信滋滋作响的炸弹,紧贴着他狂跳不止的胸口。他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在呻吟的破旧二八自行车,像一道幽灵,穿行在灯光昏暗、行人稀稀落落的背街小巷。他不敢走任何一条主干道,专挑那些路灯损坏、堆满垃圾和杂物、散发着尿臊味的狭窄通道。凛冽的寒风像冰冷的刀子,刮过他因紧张而渗出汗珠的额头和脸颊,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反而觉得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黏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他的心悬在嗓子眼,仿佛随时会跳出来。每一次自行车车轮碾过路面的石子或坑洼,带来的颠簸都让他心惊胆战,生怕怀中的证据会发出不该有的声响;每一个从身边阴影中突然闪出的模糊人影,哪怕只是一个晚归的醉汉或拾荒的老人,都让他感觉像是张技术员布下的、眼神阴冷的暗哨。那位郑领导给的地址在城东一片相对幽静、戒备也必然更加森严的干部家属院附近,与他居住的城西棚户区隔着大半个城市。他必须争分夺秒,在宵禁彻底收紧、夜间巡逻队像梳子一样梳理每一条街道之前,赶到那个希望与风险并存的接头点。

然而,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是会遇到什么。就在他刚刚拐过一个堆满建筑垃圾、散发着恶臭的巷口时,前方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突然出现了两道明晃晃的手电筒光柱,以及男人粗声粗气的交谈声和皮靴踏在石板路上的沉重脚步声!是夜间巡逻队!

赵建国的心脏瞬间骤停!血液仿佛逆流冲上头顶!他猛地捏紧刹车,破旧的刹车皮发出刺耳尖锐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老远。他来不及多想,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将车头一拐,冲进了旁边一条更窄的、堆满腐烂垃圾桶和破旧家具的死胡同阴影里,迅速跳下车,将身体死死贴在冰冷潮湿、长满苔藓的墙壁上,屏住呼吸,连心跳都恨不得用手捂住。

手电光柱在巷口晃动,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不耐烦的情绪。

“妈的,这鬼天气,撒尿都嫌冻鸟,还得出来巡夜!”

“少废话,仔细点!上头特意交代了,最近风声紧,特别是城东这一片儿,可能有‘大鱼’要捞,都给我把招子放亮点!”

“大鱼?我看就是瞎折腾,这大冷天的,哪来的什么大鱼……”

两个巡逻队员骂骂咧咧地交谈着,手电光随意地扫过死胡同口,几乎擦着赵建国的藏身之处掠过,幸好有一堆破木板挡住了光线。他们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观察,然后脚步声才渐渐远去。

赵建国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双腿一阵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内衫。但他不敢耽搁,仔细倾听确认巡逻队走远后,才推着自行车,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死胡同,再次骑上车,心脏依旧狂跳不止,选择了更加迂回、更加隐蔽的路线前行。这一路上,他如同惊弓之鸟,凭借着对城市街巷的熟悉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又成功躲避了不止一波巡逻队和几辆行迹可疑、车窗深色的吉普车。怀中的证据,此刻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每一次蹬踏都异常艰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终于,在夜色最深沉、万籁俱寂的时分,他抵达了那片围墙高耸、树木繁茂、气氛肃穆的干部家属院区域。按照地址,他找到了位于家属院后墙外的一栋独立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青砖二层小楼。小楼所有的窗户都黑着灯,安静得异乎寻常,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他不敢直接上前敲门,而是按照郑领导反复叮嘱的暗号,绕到小楼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被一棵老槐树阴影笼罩的、堆放杂物的后院小门,有节奏地、轻重分明地敲响了门上的铜环——咚,咚,咚(长)…咚,咚(短)…咚(长)。

时间仿佛凝固了。这几秒钟的等待,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就在赵建国几乎要绝望时,小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一双锐利、沉稳、在黑暗中闪着幽光的眼睛透了出来,冷静地审视着他。赵建国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声,说出了接头的暗语。门缝开大了一些,一个穿着深色中山装、身形清瘦、面容严肃、约莫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示意他迅速进去。

屋内没有开大灯,只有书房一角一盏绿色的台灯散发着昏黄而集中的光晕,将房间大部分区域笼罩在阴影之中。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低压,让人喘不过气。

“东西带来了?”中年男人——郑主任,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建国用微微颤抖的手,从贴身处取出那个已经被他体温焐得温热、甚至有些烫手的油布包裹,如同进献贡品般,郑重地双手递了过去。“郑……郑主任,全……全在这里了。”

郑主任接过包裹,入手沉甸甸的。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就着台灯的光线,极其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包裹的封口、捆扎的绳结以及油布的外观,眼神异常凝重,仿佛在掂量着它的分量和可能引发的风暴。“你来的路上,确定没人跟踪?”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射向赵建国。

“应……应该没有。我非常小心,绕了很多路。”赵建国的声音因紧张而干涩发紧。

郑主任缓缓点了点头,眉头却锁得更紧了。“这东西……是真正的烫手山芋啊。赵副总在省里的根子,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光有这些纸面上的东西,未必能彻底扳倒他,还需要时机,需要……更上层的力量介入。”他沉吟着,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突然,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赵建国,“那个送东西来的年轻人,林国栋,现在在哪里?”

赵建国心中一凛,不敢有丝毫隐瞒,低声道:“在城西结合部,一个早就废弃的砖瓦窑里躲着,情况……很危险。”

“让他立刻转移!那里也不安全了!”郑主任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身体微微前倾,“我刚刚得到内部消息,张技术员那边已经怀疑关键证据流到了地区,正在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关系,明里暗里进行大规模搜捕!你们很可能已经被盯上了!听着,我给你一个新的地址,是城北老火车站东侧的一个废弃货仓,‘利民货栈’的第三仓库,看仓库的老孙头是我以前的老部下,绝对可靠!你马上想办法通知林国栋,让他务必在天黑之后,想办法转移到那里去!记住,只能他一个人去!这个地点,绝对不能暴露!”他快速从抽屉里取出一张便签纸,用钢笔飞快地写下一个地址,塞到赵建国手里。

“那……这些东西?”赵建国看着那包关乎无数人命运的纸张,心提到了嗓子眼。

“东西先放在我这里。我会想办法。”郑主任的语气不容置疑,但眼神深处也掠过一丝凝重和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但是,你们也要做好最坏的准备。这场斗争……远比你们想象的更复杂,更残酷,水更深。”

赵建国带着无比沉重的心情和新的指令,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栋笼罩在阴影中的小楼,再次融入地区城市冰冷而危险的夜色里。他感觉肩上的担子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变得更加沉重了。证据虽然送出,但前途依旧吉凶难测,风云诡谲,而林国栋的处境,似乎因为对方的疯狂反扑而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当黎明的微光再次如同吝啬鬼般,从砖窑顶部的裂缝渗入,照亮林国栋那张因饥饿、疲惫和焦虑而变得如同骷髅般凹陷的脸颊时,他已经在与世隔绝的煎熬中度过了漫长如一个世纪的一天一夜。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反复挣扎,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的深渊彻底吞噬时,砖窑外茂密的荒草丛中,突然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却富有特定节奏的窸窣声——正是赵建国临走前约定的、代表“有消息,危险,速取”的暗号!

林国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然后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希望与恐惧交织成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麻木的神经!他强忍着身体的极度虚弱和几乎失去知觉的麻木,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挪动到砖窑入口处一个隐蔽的破洞边,向外窥视。

只见赵建国穿着一身沾满煤灰和油污、与当地工人无异的工装,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警惕地四下张望后,迅速将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塞进了砖窑入口处一块明显松动、带有标记的砖头后面,然后,他甚至没有回头,立刻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快速蹬走,身影很快被一人多高的荒草吞没。

林国栋按捺住立刻冲出去的冲动,又耐心地等待了几分钟,确认外面再无任何动静后,才像猎豹般敏捷地(尽管身体虚弱,但求生的本能爆发出了力量)窜出,迅速取回那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个冰冷坚硬、能砸死狗的杂粮窝头,一小块用纸包着的、咸得发苦的萝卜干,还有一张折叠得小小的纸条!

他迫不及待地展开纸条,就着晨曦微光阅读。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急促,显然是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写就:“东西已面呈郑。然风声鹤唳,彼等疑证据至此,正全力暗搜!此处危矣!速按新址转移:城北老火车站东,‘利民货栈’三仓,寻老孙,暗号‘老郑让来的’。切记,独往!万分小心!赵。”

冰冷的窝头暂时缓解了噬骨的饥饿感,咸菜提供了些许盐分,但纸条上的内容却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让他从头到脚一片冰凉。证据送到了,但危机非但没有解除,反而以更凶猛、更隐蔽的姿态扑来!张技术员他们的反应如此迅速,势力网络如此庞大,竟然能判断出证据流向并在地级市层面展开搜捕?郑主任能否顶住这巨大的压力?新的转移地点“利民货栈”是否真的绝对安全?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但他没有选择,更没有时间犹豫。留在这个已经被标记的砖窑,只能是坐以待毙。他必须立刻行动,趁着天色尚未大亮,视线朦胧,便于隐蔽。他将窝头和咸菜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用力咀嚼,感受着食物落入空荡荡胃囊时带来的微弱充实感。然后,他仔细地将纸条撕成碎片,塞进嘴里,混合着唾液艰难地咽下,不留任何痕迹。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但依旧是那种令人压抑的、灰蒙蒙的色调。林国栋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给予他短暂藏身却又带来无尽煎熬的砖窑废墟,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荒草和尘土气息的空气,拉低那顶破旧的帽檐,拖着依旧疲惫不堪但被强烈危机感强行注入一丝力气的身躯,再次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出了这片死亡地带,向着纸条上指示的、吉凶未卜的新藏身点——城北老火车站方向,开始了另一段危机四伏、命悬一线的潜行。身后的危险如影随形,且愈发清晰;前方的希望依旧渺茫,笼罩在迷雾之中。他就像惊涛骇浪中一艘破损的小船,只能奋力向着那隐约可见的、却可能布满暗礁的彼岸挣扎前行。真正的、决定最终命运的较量,已然进入了最复杂、最残酷、也最考验人心和意志的深水区。每一步,都可能是深渊,也可能是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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