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帝都,相府清韵轩。
连日来的喧嚣似乎暂时平息,相府内外因赐婚和下聘的盛大场面而带来的躁动,渐渐被一种更为深沉、更为隐秘的紧张感所取代。清韵轩内,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窗外的严寒,却驱不散沈清弦眉宇间凝结的那抹凝重。
她独自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而是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庭院中几株在寒风中摇曳的枯竹。惊澜和明月被乳母带着在内室玩耍,偶尔传来一两声孩童清脆的笑语,更衬得外间的寂静有些压抑。
陆北辰离京已两日,按照行程,此刻应已抵达北境。然而,自他走后,沈清弦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越来越强烈。尤其是昨日惊澜午睡时,又一次毫无征兆地惊醒,小脸煞白,浑身冷汗,紧紧抓着她的衣袖,断断续续地呓语:
“爹爹……黑色的鸟……好多……在叫……扔下……亮晶晶的……像冰……扎在叔叔的胳膊上……流血了……好多血……还有人哭……说叔叔是坏人……”
这预言比之前更加具体!黑色的鸟(信使或攻击?)、亮晶晶像冰的东西(弩箭?)、扎在胳膊上流血、被指认为坏人!这分明指向一场针对特定人物的、见血的构陷!目标极可能就是陆北辰身边那位“脸上有疤的叔叔”——副将周毅!
她当时心中便是一沉,立刻让林嬷嬷通过隐秘渠道,试图给陆北辰传递警示,但边关路远,消息传递需要时间,不知是否来得及。
正当她心绪不宁之际,窗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如同鸟儿啄窗的“嗒、嗒”声。沈清弦眸光一凛,迅速起身,走到支摘窗前,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寒风卷入的同时,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单膝跪地,正是陆北辰留下的暗卫首领韩青。他手中捧着一个细小的铜管,声音压得极低:
“大小姐,北境急报!少帅密信!”
沈清弦心头猛地一跳,接过那尚带着一丝冰雪寒气的铜管,指尖竟有些微颤。她迅速挥退韩青,关上窗户,回到榻边,用特制的药水涂抹在铜管开口处,轻轻一拧,管口开启,倒出里面一卷薄如蝉翼的暗影笺。用药水显影后,陆北辰那熟悉的、带着金戈铁马般锐气的字迹浮现出来,内容却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信中将北境发生的突变详细道来:他刚抵达黑水城,与副将周毅在城头巡查时,便遭遇精准弩箭暗杀,目标直指周毅,周毅左臂中箭受伤;几乎同时,鹰嘴崖哨卡全军覆没的噩耗传来;更致命的是,在弩箭上发现了绑着的、用狄文写的通敌密信,信中还附有边防草图,落款处赫然有模仿周毅私章的拓印!一切证据链完美,直指周毅通敌叛国!陆北辰虽力排众议,暂时保下周毅,将其软禁,但军中已是流言四起,人心浮动。形势万分危急!信中最后,陆北辰急切请求沈清弦在京中设法调查两件事:一、周毅那方鸡血石私章的拓印可能从何渠道泄露?二、京城近期是否有关于北境或周毅的异常风声?尤其是与晋王相关之人!
沈清弦看完信,手心已是一片冰凉。惊澜的预言,竟如此精准地应验了!而且情况比预想的更糟!对方布局周密,狠辣果决,几乎将周毅逼入了绝境!若非陆北辰绝对信任且反应迅速,恐怕周毅此刻已身首异处!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对方能在军中如此精准地设局,必然有内应,且对周毅的习惯、印章极为熟悉。私章拓印……这等隐秘之物,如何泄露?除非是极其亲近之人,或是……有高手模仿?京城的风声……晋王!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知书略显急促的通报声:“小姐,晋王妃携永嘉郡主过府拜访老夫人,老夫人让各房小姐前去花厅见礼。”
晋王妃?在这个节骨眼上?沈清弦心中警铃大作!这绝非巧合!她迅速将密信凑近炭盆,看着纸张化为灰烬,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和神色,恢复平静,对门外道:“知道了,我稍后便去。”
花厅内,暖香袭人。陆老夫人和沈夫人(冯氏)正陪着一位珠光宝气、容貌美艳、眉宇间却带着几分刻薄与骄矜的贵妇说话,正是晋王妃。她身旁坐着一位年约十四五岁、穿着大红遍地织金锦袄、神情娇憨中带着傲气的少女,便是永嘉郡主。几位相府的小姐也在一旁作陪,花厅内看似一派和乐融融。
沈清弦进去时,晋王妃的目光立刻便落在了她身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打量与探究,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这位便是清弦小姐吧?果然是好模样,好气度,难怪能得陆少帅青眼,陛下亲自赐婚。真是可喜可贺啊!”
沈清弦敛衽行礼,姿态恭谨却不卑不亢:“清弦见过王妃,郡主。王妃谬赞了,清弦愧不敢当。”
“哎,何必过谦。” 晋王妃笑着虚扶一下,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沈清弦的腰身,语气带着一丝暧昧,“听说清弦小姐身边还带着一对玉雪可爱的孩儿?真是好福气。这京城里啊,先前还有些不开眼的人乱嚼舌根,如今陛下金口一开,可是什么都清楚了。陆少帅也是重情重义之人,早年的一段缘分,如今终得圆满,真是令人羡慕。”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恭维,实则字字句句都在刻意提起那“不光彩”的往事,试探之意昭然若揭。周围几位小姐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微妙。
沈清弦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微微垂眸:“多谢王妃挂心。往事如烟,幸得陛下圣明,长辈体恤,方有今日。清弦唯有感激。”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皇恩和长辈,避开了细节。
晋王妃见她滴水不漏,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随即又笑道:“说的是呢。只是……本妃近日倒是听了一些闲话,也不知是真是假,说来给老夫人和沈夫人听听,也好解解闷。” 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状似无意地说道:“听说北境那边,近来似乎不太平?好像……陆少帅身边的一位得力副将,出了点……岔子?具体什么事倒不清楚,只隐约听闻似乎与狄人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唉,这边关将士,常年与狄人打交道,有时候啊,也难免惹上一身腥臊……”
此话一出,花厅内瞬间安静下来!陆老夫人和沈夫人的脸色都微微一变。北境军务,尤其是涉及高级将领的负面消息,乃是机密,晋王妃一个深宫妇人,如何得知?还说得如此有鼻子有眼?
沈清弦心中更是巨震!晋王妃此言,绝非空穴来风!她是在试探相府和陆府的反应?还是在为后续的舆论造势?甚至可能……是在暗示她知道更多内情!她强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担忧:“竟有此事?北境军务,关系国本,想必陛下和兵部自有明断。若真有将士行为不端,依法处置便是。只是……这等机密之事,王妃是从何处听闻?可莫要是一些小人故意散布谣言,动摇军心才好。” 她反将一军,点出消息来源可疑,并扣上“动摇军心”的大帽子。
晋王妃没料到沈清弦如此犀利,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干笑两声:“本妃也是听底下人闲磕牙,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只是关心则乱,毕竟陆少帅如今与相府结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 她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到沈清弦身上,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说起北境,本妃倒是想起一桩趣事。前些日子,府里一个负责采办的下人,从西市一个专营金石印章的胡商那里,淘换到一方鸡血石的旧章,说是前朝哪位将军的遗物,花纹古朴,甚是稀奇。那胡商还吹嘘,说他那里还有更多稀奇古怪的印拓花样,连当今一些……呵呵,不提也罢。清弦小姐素来雅好文墨,对金石可有所涉猎?”
鸡血石旧章!印拓花样!沈清弦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晋王妃这话,看似闲聊,实则恶毒至极!她是在暗示周毅私章拓印的来源可能通过胡商渠道泄露!甚至可能暗示她晋王府能弄到类似的印拓!这是在炫耀?还是在威胁?
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仿佛对此话题并不感兴趣的疏离笑容:“清弦才疏学浅,于金石一道只是略知皮毛,不敢妄加评论。何况,将士私印,关乎军纪威严,岂是市井胡商可以随意仿制、谈论的?若真有此事,恐非趣事,而是祸事了。王妃还是约束下人,远离此等是非之地为好。” 她再次将话题引向严肃的军纪层面,撇清自己,并暗含警告。
晋王妃连续两次被沈清弦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脸上有些挂不住,冷哼一声,不再看她,转而与陆老夫人和沈夫人聊起了无关紧要的京中趣闻,但气氛已然冷了下来。又坐了片刻,晋王妃便借口府中有事,带着永嘉郡主起身告辞了。
送走晋王妃,沈清弦回到清韵轩,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晋王妃今日来访,绝非寻常交际!她的话语里,充满了试探、暗示甚至是挑衅!她不仅知道北境出事,知道涉及副将,甚至可能……知道与印章有关!她提及西市胡商,是故意泄露线索?还是布下的又一个迷魂阵?
但无论如何,这提供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方向——西市胡商!印章仿制!
她立刻唤来韩青,将晋王妃的话原原本本告知,并下令:“立刻派人,秘密盯紧西市所有经营金石印章,特别是与胡商有往来的铺面!重点查访近期是否有异常交易,是否有人打听或仿制军中制式或高级将领的私章纹样!尤其是鸡血石材质的!记住,绝不可打草惊蛇!”
“是!” 韩青领命,身影一闪而逝。
沈清弦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波澜起伏。晋王出手了,而且如此迅捷、狠辣、滴水不漏。但晋王妃的得意忘形,却也留下了一丝破绽。现在,她必须抓住这丝破绽,为远在北境的陆北辰,找到反击的证据!
与此同时,北境黑水城,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陆北辰面前站着几位神色各异的将领,关于如何处置周毅的争论,已然白热化。而一封来自兵部的、语气严厉、要求彻查周毅“通敌”嫌疑并即刻押解回京候审的公文,更如同火上浇油。形势,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北辰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而他的希望,一半在军中的铁腕清查,另一半,则系于千里之外,那个与他命运紧紧相连的女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