圭玉抬眼看去,面前是看不见尽头的长路,弯弯绕绕随着弱水一路蔓延向前。
月下阴风吹过,她瑟缩两下,竟莫名感觉浑身发冷。
这具身体负荷过重,要再折腾下去恐怕要连平日里都不如了。
她看向身旁人,对他说道,“不知月轮回将这路修得这么长做什么,难不成他们平日里都用飘的,不肯走么?”
自然无人应她。
圭玉低头,看向他紧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浅浅温热隔着衣衫传来,提醒着她身旁的阿容确实是个活人。
或许是因为这条路太长,许是也有弱水的影响。
一时之间她竟莫名回忆起前几世见着他时,给他裹尸勾魂的景象,叫她莫名有些心惊。
圭玉摇了摇头,移开视线,沉默着带着他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许久,前边隐隐可见一人,他的腰间绑着一块梆子,右手衣裳下摆处挂着一块提牌,面色惨白发青不似活人,神情严肃麻木,慢悠悠朝这边飘来。
圭玉见着来人,不动声色地将谢廊无往身后藏了藏。
那人见着她,僵硬表情突然挂起个稍显和善的笑,停于她的面前三尺外,朝她晃了晃手中提牌,笑着说道,“哦,是圭玉啊。”
他疑惑地歪了歪头,朝她身后看了眼,又继续说道,“我听孟婆说你近些日子休沐,怎的又出来勾魂了?”
“嗯……”看到她身后的红衣男子,他的话顿了顿,“这男鬼好像有些眼熟……”
圭玉没想到自己遇到的竟然是他。
这鬼差自然会对阿容眼熟,每次她将谢廊无那些前世的生魂勾回来,都交由面前这鬼差,由他带到阴间处理。
实是因为他死得太快了些……这一来二往频率的太高,便是见惯了生魂的鬼差,也难免会对他眼熟。
圭玉有些紧张,又将人往身后藏了藏,不动声色地同面前人胡乱扯道,“休沐归休沐,大人一句话交代下来,不管在何处总是要回来的不是么……”
那鬼差听了她的话,十分同情理解地点了点头,幽怨着语气接她的话,“话是如此说没错,只是这鬼差的活实是苦命了些,前些日子我去招魂,在人世间显形不过片刻,怎曾想被一凡人瞧见了,往我身上泼了三大盆狗血。”
他咬牙切齿,气得不轻,“那狗血忒难闻,我回去求了孟婆许久才求得个泡汤去去味的法子,偏偏那短视凡人回去又将我的模样立了个石像,日夜往上头泼狗血,非说是我将那人害死的!”
“你说,这差事怎的如此晦气!”
圭玉想了想那被泼狗血的模样,嫌弃地皱了皱眉,快速点头附和着,“确是如此。”
鬼差许是太久未同旁人聊过这些,此时一见着圭玉便大吐苦水,越说怨气便越重,急得在一旁飘来飘去,毫无做差事时严肃模样。
圭玉无奈站在原地,虽也十分感同身受,但毕竟阿容在身旁,实是叫她没太多功夫一直在此处应和他。
待那鬼差于一旁说得入神时,她偷偷侧目,朝谢廊无扮了个鬼脸。
见他神情冷淡,眉眼疏离,双目空茫,也不知是在发呆还是看她。
她感受着自己已干透的手,悄悄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掌心,下一瞬便被顺势抓住,抓在手中。
圭玉愣了愣,随即蹙眉,又听到那鬼差飘至她的面前,小声同她说道。
“圭玉,你可了解过那九重天上的差事如何?可还好做?”
“我可听说,在那处便是看个门混日子,也较在这阴间人世往返要好上不少。”
“只是……”那鬼差笑嘻嘻地飘在她的面前,“只是听说那群神仙最瞧不上我们这些长得阴气颇重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恐怕连看门的差事都不肯给的。”
圭玉咬了咬牙,他自个儿长成这般模样拉上她作什么。
鬼差瞧不出她的脸色骤变,又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才朝她说道,“既在这里遇着,那不如这男鬼就由我带回去吧,也免得你来回多跑一趟了。”
圭玉冷着脸不动声色地接他的话,“哦?那真是太好了。”
“我还想着月轮回大人于前处等着,本就不想应付,若你能帮我这个忙,那自然好。”
她笑了笑,扯着一旁的人往他跟前推了推。
那鬼差脸上的笑意顿时止住,搓了搓手,欲言又止地小心开口,“可,可是月轮回大人要来?”
圭玉一脸无辜地点了点头,惊讶道,“你不知道么?酆都城内风声已传出很远了。”
“既是月阴君之事,那还是由你送去比较好,我便不掺和了。”鬼差笑了笑,往后退了退,再不管她身边那男鬼之事,作势便要走。
圭玉并不拦他,见他对她挥了挥手后迅速绕过他们飘走了,才收回视线,朝谢廊无说道,“月轮回可不如他如此好忽悠,若真出了事,也只能大难临头咱们师徒各自逃了。”
“不过——”她笑了笑,眼中神色诡动,“好歹还有君翊在后头,她总要多顾及些的,我还指望她将我们送出去呢。”
一路带着他走至水流尽头,此处小鬼亦或是鬼差都再难见着。
周边遍布莹草,将那弱水支流盖得严实,岸边建有一精巧小亭,中央石桌上放有一木盆。
其中掬有大半清水,盆地隐约可见一巴掌大小的石镜,周身散发浅浅琉璃色。
圭玉牵着谢廊无走上前,于那木盆前停下。
她垂眸看去,不过须臾间,竟感觉那石镜的光彩更甚,水中倒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圭玉从前的确误入过酆都。
那时她刚经历第一道天雷,修仙修得识海破碎,每日晨时醒来后,那些过往回忆便一点点如烟消散,生生将她折磨成了个几近怨鬼模样,四处飘荡。
许是她身上怨气与死气太重,酆都城将她同旁的鬼一样收入其中。
她毕竟和其他的鬼不同,刚来便被暗中盯上。
待在城中不出三日,便在一小鬼的算计下饮下了毒酒,欲控制她后借力破开酆都封印众鬼之力。
寻常之毒于她并无作用,更何况这些小鬼在这城内不知封闭了多久,给她下的药与其说是有用之毒,倒不说究竟在不在效期内都犹未可知。
她喝了后,只因那古怪的酒气而加剧了神思混乱,一剑从城中杀至城门处。
待斩开那城内封印时,她独自一人从酆都走出,身后竟无小鬼敢跟上。
圭玉皱着眉,回过神时,面前的琉璃镜静静躺在盆内,她伸手去拿,却如水中捞月,看得着却碰不到。
耳边传来一女子的轻笑,语气温柔,“圭玉,来此可是要找我问罪的?”
圭玉抬起头,不知何时,月轮回一身精致宫装,玉面华容,隔着石桌弯着笑眼看她。
同她对上视线,月轮回的神情愈发温和,细细打量着她周身,继续说道,“怎会落得这里?可是殿下出了什么事?”
圭玉冷哼,“他现下在哪里你再清楚不过,一时半会还死不成。不若你先同我好好解释,为何叫我一个人替你打两份工这件事。”
她眯了眯眼,很是气不过,往日在地府中替她做差还不够,现下来到人间替她看着人。
怎的在这酆都城内还能莫名出个影子替她干活!
这是何道理?
月轮回知晓她会问,看向水中镜,手指点了点水面,其上又出现一个圭玉。
她正挂在树上,手中拿着一幅画就着月光清辉认真端详着。
圭玉站在月轮回面前,见此不禁皱了皱眉,这看着自己做出这些事的感觉当真奇怪。
“圭玉当年那一剑威力确实厉害,将这酆都城切得四分五裂,险些便要拦不住众鬼。”
“弱水中鼓鼓囊囊装不了太多鬼魂,吞进去又反刍着吐出来,那场景当真是……”
她笑了笑,语气顿了顿,轻蹙眉,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便想出了这个法子,拿轮回镜映照出你的影子,震慑众鬼的同时,找上寻生他们,好不容易才将这处修好成如今的模样,也是十分不容易的呢。”
月轮回叹了口气,语气轻飘飘地带过圭玉做的那些“坏事”,隐约间还莫名带上几分可怜意味。
“不过——”
“小圭玉也不是白给我干活的嘛,妖鬼修成仙可无先例,为了保住你,我可也是找其他的判官磨了许久的嘴皮呢。”
听了这些,圭玉神色也不见缓和,只是心中隐隐还是信了她的话。
若说这地府阴间收下她无半点秘辛在其中,她也是不信的。
正如月轮回所言,妖鬼修成仙无先例。
圭玉不满地撇了撇嘴,“拿我装模作样吓吓人也就算了,搞那种鬼王娶亲之事又是为何?”
见她始终绷着张小脸,月轮回又轻笑了笑,“这可与我无关,乐桐本来管理着这里,几月一次鬼门大开,她便挑些修行赏可、业数散去的送予鬼差手中。由其带至地府中,予以转世机会。”
“后来也不知从何时起,她便打着这鬼王娶亲的名头,昭告众鬼,这酆都鬼王好美色,你也知道,这小鬼怨气越甚,长得越奇形怪状,若要得个好看的面皮,那就得潜心修行。”
“她此言一出,倒是的确使得那些小鬼们修行念头高涨,就连在这城内闹事的都少了许多。”
“我见这效果的确不错……也就随她去了。”
圭玉幽怨地盯着她,脸上表情随着她的话越说越僵。
谁知她不仅假装看不见,还将目光投至她身旁之人身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若要算起来,她替你张罗娶亲,娶了已有三百二十一个了……”
话未说完,她又挑了挑眉,戏谑说道,“不知这个算不算?若要算上,那便是三百二十二个。”
“那些小鬼皆有留下画像,圭玉大人可有心情看一看?”
圭玉愣了愣,而后连连冷笑,实在不愿再同她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她压低声音说道,“你还有心情同我在这里开玩笑,当真不担心谢朝辞?他落入‘我’手中可已有一天一夜,现下情况还未知呢。”
“殿下之事,不必忧心,虽说吃点苦头难免,但我还是相信小圭玉自不会做得太过。”
月轮回挥了挥长袖,石桌上出现一组青玉茶具,她倒了杯茶,将茶盏推至她的面前,饶有兴致地说道,“更何况,你不是已经叫人过去找殿下了么?这样正正好,也免了我出面,若是叫殿下在此种狼狈时候记住了我,日后找我问责可如何使得。”
她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殿下那边之事尚且放下,你不如担心担心身边之人?”
圭玉的手指紧了紧,抬眼看向谢廊无,又到她的话在一旁幽幽而起。
“短命之人,命数极尽凉薄,能活到此时真是不易。此种状态……引魂香?圭玉大人真是心狠……怎能在凡人身上使这些手段,想叫人家从了你也有更便利的法子啊。”
“反正左右不过是死,既是圭玉亲自带回来的人,不如今日就破例由我带回去早些转生,也免得多受些凡世折磨……”
月轮回看着她,温声问道,“圭玉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