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尘峰更北之处,是一片连飞鸟都绝迹的万古冰原。
在这里,时间仿佛被冻结,天地间唯有纯粹的白与凛冽的寒。
一座冰窟居于雪山腹地,洞口垂着晶莹的冰棱,如同隔绝尘世的帘栊。
沈忘忧静坐于冰窟入口,霜白的衣袍几乎与身后的雪壁融为一体。
他的墨发间,已悄然侵染了数缕银丝,如同冰雪不经意间留下的痕迹,并非衰老的象征,反倒像是这极致严寒在他身上凝结的、更为精粹的冰晶。这并非沧桑,而是他与这片天地更为深刻的融合,是孤绝的岁月在他生命里沉淀下的霜华。
苏泓从洞窟深处走来,赤足踏在铺着雪白兽皮的地面上,步履无声。他依旧是一身素青,在这漫无边际的雪白中,是唯一的异色,却也是唯一的生机。他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雪水,递到沈忘忧面前。
洞外,风雪正急。
狂风卷着雪沫,发出低沉的呜咽,如同亘古的叹息。然而,在这片狂暴的风雪中心,却有一轮明月,清辉寂寂,穿透了厚重的云层与飞旋的雪幕,静静地悬于冰原之上。
那月光并不炽热,甚至带着冰原独有的寒,却奇异地稳定,仿佛是一切混乱与寒冷的定盘之星。任风雪如何肆虐狂舞,如何试图吞噬一切,那轮月就在那里,清辉不减,轮廓分明,以其绝对的“存在”,映照着风雪的每一丝轨迹,也安抚着风雪的每一分焦躁。
沈忘忧没有去接那盏水。
他的目光从洞外那轮明月上缓缓收回,落在了眼前的苏泓身上。少年的眼眸清澈如初,映着冰窟内夜明珠的微光,也映着他自己染了风霜的倒影。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冰原的寒意,却没有碰触水盏,而是缓缓拂上了苏泓的脸颊。动作很轻,如同风吹落雪枝上最顶端的一捧雪,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
苏泓没有动,也没有惊讶,只是微微抬眸,安静地回望他。他的体温透过肌肤传来,是一种温凉的、如同玉石般的熨帖,在这酷寒之地,成为唯一的暖源。
风雪在洞外咆哮得愈发厉害了,仿佛不甘于被月色如此从容地映照,想要以更猛烈的方式,将那轮月揽入怀中,哪怕一同卷入冰冷的漩涡。
沈忘忧的手指顺着苏泓清晰的颌线向下,停留在那截脆弱的颈侧。他能感受到皮肤下平稳流淌的血液,感受到那生命最原始的搏动。这搏动,与他胸腔中那颗冰封了数十载、此刻却擂如战鼓的心,形成了奇异的共鸣。
他俯身,靠近。
气息交织,清冷的雪松气息与苏泓身上那种纯粹的、近乎空无的暖意融合在一起。
没有言语。
言语在此刻是多余的,甚至是亵渎。
他低下头,额角一缕银丝垂落,与苏泓颊边的绯墨发丝悄然缠绕。他的唇,如同最终接纳了明月清辉的雪峰之巅,带着积累千年的寒冷与孤寂,轻轻地、却又无比确定地,覆上了那片他凝视了无数日夜的、月光之源。
这是一个冰冷的触碰,却点燃了灵魂深处最灼热的火焰。
洞外的风雪声仿佛在刹那间远去,被一种更为宏大、更为原始的寂静所取代。那不是无声,而是万物归一的和谐。
狂放的风雪,终于将清冷的明月完整地拥入了怀中。它不是要熄灭月辉,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去感受那份清凉,去拥抱那份澄澈,去与那份永恒的存在彻底交融。
风雪缠绕着月,月浸润着风雪。
冰冷的玄色与清辉的素白在意识的深处纠缠、渗透,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缓慢而不可逆转地晕染开来,最终化为一幅再也无法分离的混沌画卷。
是风裹挟了月,还是月盈满了风?
界限已然模糊,唯有那充盈天地、圆满无缺的悸动,在无声地澎湃。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雪歇。
洞外的夜空澄澈如洗,那轮明月似乎更加皎洁,静静地照耀着下方已然平息、却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生命的雪原。
冰雪依旧,却在月华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如同被细细打磨过的玉石。
沈忘忧微微退开少许,气息有些不稳,那双总是冰封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深沉而灼热的情感,如同雪原之下奔腾的地火。
苏泓依旧安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依旧,却仿佛在深处,也染上了一丝陌生的、属于人间的暖色。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沈忘忧鬓边那一缕新生的白发,动作自然,如同拂去他肩头并不存在的雪花。
“老师。”他唤道,声音比平时更低柔一些,如同雪落竹梢。
沈忘忧握住他微凉的手指,将其紧紧包裹在自己掌心,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嗯。”他应道。
洞外,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无垠的冰原上。风雪已息,唯有永恒的明月与守护它的冰雪,相依相存,再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