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宿,清晨的药铺里弥漫着潮湿的药香。陈砚之正在翻晒受潮的当归,指尖捻着片卷曲的药材,忽然听见巷口传来木杖点地的声音——是南坡的吴婆婆,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底铺着油纸,里面是几个烤熟的栗子,还冒着热气。
“砚之,趁热吃。”吴婆婆的拐杖在门槛上磕了磕,裤脚沾着泥点。上个月她来的时候,半边身子还麻得抬不起来,说话含混不清,喂药都得用小勺慢慢灌。陈砚之记得她当时舌头歪向一边,脉象沉涩得像结了冰的河,用了补阳还五汤加减,加了地龙通经络,嘱咐她每天用艾草煮水擦身。
“婆婆,您这手能抬起来了?”陈砚之接过竹篮,见她右手能稳稳地拎着篮子,指节虽还僵硬,却比上次灵活多了。
“能了能了。”吴婆婆试着抬了抬胳膊,脸上堆起皱纹,“昨天还自己梳了头呢,就是这腿还沉,走快了像灌了铅。”
陈砚之扶她坐下,看她舌苔薄了些,只是舌尖还有点紫。“雨天湿气重,您这是经络里的淤水还没排净。”他转身抓药,在原来的方子上加了些薏苡仁,“这药能渗湿,煮的时候多放些水,药汤晾温了泡泡脚,比光喝管用。”
吴婆婆刚走,药铺的门被风撞开,卷进股雨丝。进来的是个穿蓑衣的汉子,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浑身裹在油布里,只露出张通红的小脸,呼吸时胸口起伏得厉害。
“大夫,救救娃!”汉子的蓑衣淌着水,说话时牙齿打颤,“昨儿淋了雨,半夜就烧起来,现在浑身烫得像火炭,还总抽风。”
陈砚之解开油布,孩子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眼皮上翻,嘴唇泛着青。他摸了摸孩子的后颈,热得灼手,又翻看眼睑,结膜充血得厉害。“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刚在路上抽了两次,牙咬得咯咯响。”汉子急得直跺脚。
陈砚之取来银针,在孩子的人中、合谷穴上轻轻扎了两针。片刻后,孩子的哭声终于断断续续冒出来,虽还微弱,却比刚才的沉寂让人安心。他又摸了摸孩子的脉,跳得又急又乱,像惊惶的鼓点。
“是急惊风,淋雨受了寒,寒邪化热堵在心里。”他抓药时手没停,“麻黄、杏仁各3克,宣宣肺;生石膏10克,清清热;再加钩藤、蝉蜕,镇惊安神。这药得大火煎,煎出半碗就行,分三次喂,中间给孩子喂点温开水,别让他脱水。”
汉子揣着药方冲进雨里时,爷爷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块干毛巾,递给陈砚之擦手。“刚才扎针的手法稳了些。”爷爷的声音里带着水汽,“去年给李家娃扎针,你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针都没扎稳。”
陈砚之笑了笑,想起那回确实慌了神,扎完针手心全是汗。现在握着针,指尖虽还能感觉到孩子皮肤的温热,心里却稳当多了——就像爷爷说的,针是死的,手是活的,心里有底,手才不抖。
雨小了些时,药铺里来了个熟客——镇上的教书先生,手里捧着本湿透的线装书,纸页皱巴巴的。“陈大夫,这几日总觉得头晕,看书久了眼冒金星。”先生的眼镜片上沾着雨珠,说话时声音发飘。
陈砚之记得他上个月来讲课,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编教材,当时就说过心慌。现在看他脸色发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伸手搭脉,脉细得像头发丝,按下去软软的。
“您这是劳心过度,气血跟不上了。”陈砚之取了些黄芪、当归,又加了点枸杞,“回去用这几味药炖老母鸡,少放盐,连汤带肉吃三天,保管见效。另外,晚上别熬那么晚,书是教不完的,身子垮了可咋教?”
先生推了推眼镜,苦笑:“你这话说得,倒像我娘。”他放下药钱,又从怀里摸出本新的《论语》,“给你看,上次说你喜欢古籍,特意给你寻的。”
陈砚之接过书,封面上还带着墨香,心里暖烘烘的。
午后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在药铺的青石板上,映出亮闪闪的水洼。陈砚之正在晾晒被雨淋湿的药草,听见门口传来争执声——是北巷的张屠户和他媳妇,张屠户捂着腮帮子,媳妇在一旁数落:“让你别吃那冰镇西瓜,偏不听,现在牙疼得嗷嗷叫,活该!”
张屠户一进门就咧嘴,半边脸肿得老高,牙龈红得发亮。“小陈大夫,快给我止止疼,这疼得钻心,连猪肉都切不了。”
陈砚之看他舌苔黄厚,口气热烘烘的带着腥气。“是胃火上冲,您这几天是不是还喝了烈酒?”
张屠户梗着脖子:“就喝了两盅……”他媳妇在旁边抢话:“啥两盅?昨天跟人赌钱,喝了大半瓶!”
陈砚之取了些黄连、石膏,研成粉末,又加了点冰片:“这药粉用温水调开,敷在牙龈上,能暂时止疼。再给您开付汤药,清清热,回去别吃辣的、凉的,尤其别喝酒,不然再好的药也没用。”
张屠户捂着腮帮子走后,爷爷坐在竹椅上,看着陈砚之收拾药材,忽然说:“你看这雨,下得急了伤庄稼,下得缓了润土地;这药也一样,用得猛了伤身子,用得巧了能救命。”他指了指窗外的梧桐,“树得顺着节气长,病也得顺着性子治,急不得。”
陈砚之望着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梧桐叶,忽然明白爷爷的意思。就像吴婆婆的中风后遗症,得慢慢调;那惊风的孩子,得先镇住急症;教书先生的虚损,得靠补养;张屠户的牙疼,得先清热……每个病人都有自己的性子,每种病都有自己的路径,医道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方子,而是顺着病的脉络,找到最妥帖的法子。
暮色漫进药铺时,陈砚之给最后一位病人包好药。那人是个货郎,腿上长了个疮,流脓水,用了陈砚之配的药膏,现在已经结痂。“这药膏真管用,比城里买的强多了。”货郎笑着,从担子上取下个拨浪鼓,“给你家娃玩,下次来还找你。”
陈砚之接过拨浪鼓,摇了摇,“咚咚”的声音在药铺里回荡,混着药香和雨后的泥土气,格外踏实。他想起爷爷说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或许医者也是如此,不求声名远扬,只求手里的药能解人病痛,心里的道能对得起这身白褂。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打在药铺的屋檐上,像首温柔的曲子。陈砚之关上门,给爷爷泡了杯热茶,自己则翻开那本新的《论语》,就着油灯的光慢慢看。书页间夹着片晒干的紫苏叶,是上个月给吴婆婆抓药时落下的,现在闻起来,还带着淡淡的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