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十的雪下得绵密,药铺的屋檐下挂着冰棱,像串透明的玉簪。陈砚之正在用小秤称川贝,忽听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穿青缎马褂的家丁滚鞍下马,抱着个锦盒冲进药铺,棉鞋上的雪水在青砖上洇出串串脚印。
“陈大夫!救救我家少爷!”家丁的声音发颤,锦盒打开,里面是颗鸽蛋大的东珠,“这是定金,只要能救少爷,我家老爷还会重谢!”
陈砚之放下秤杆:“别急,慢慢说,令郎怎么了?”
“我家少爷今年八岁,前儿去冰湖滑冰,掉水里捞上来后就一直发烧,说胡话,城里的西医给输了液,烧退了些,可昨天开始抽风,眼睛往上翻,牙咬得咯咯响!”家丁急得直跺脚,“请了好几个大夫,有的说是惊风,有的说是脑炎,开的方子都不管用,老爷说再不行就要送省城了!”
爷爷从里屋出来,往炭炉里添了块炭:“在哪家?”
“城西张府。”
陈砚之抓起诊箱:“我去看看。”
张府的朱漆大门敞着,院里的积雪被踩得乱七八糟。陈砚之跟着家丁穿过回廊,就听见里屋传来孩子的哭喊声,尖利得像猫爪挠心。进了屋,见个胖小子躺在床上,手脚被布条捆着,脸涨得通红,嘴角挂着白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梁。
“刚又抽了一阵。”张老爷搓着手,眼圈发黑,“陈大夫,您给瞧瞧,这到底是啥病?”
陈砚之解开布条,摸孩子的额头,热得灼手。再看舌苔,黄腻得像涂了层黄油,舌尖却红得发亮。搭脉时,脉象滑数得像打鼓,重按下去却有些虚浮。“发烧时是不是总说冷?”
“是!裹着棉被还喊冷,可身上烫得像火炭。”张夫人抹着泪。
“抽风时是不是先胳膊动,再腿动?”
“对!就是这样!”家丁在一旁说。
陈砚之皱眉——这症状像惊风,又像外感热病,可总觉得哪里不对。他翻开孩子的眼睑,结膜充血得厉害,又检查手脚,指缝里有几个细小的红点。“这红点什么时候有的?”
“昨天发现的,以为是出疹子。”张夫人说。
这时,先前来看病的李大夫凑过来:“小陈大夫,我看是急惊风,得用钩藤、蝉蜕镇惊,再加石膏退烧。”他递过方子,上面果然是这些药。
“我开的方子也是这个路数,可吃了更抽。”另一位王大夫叹气。
陈砚之没说话,忽然问:“孩子掉水里的冰湖,是不是挨着芦苇荡?”
张老爷一愣:“是!湖边长满了芦苇,这跟病有关系?”
“不好说。”陈砚之取来银针,“先扎人中、合谷,止抽风。”针扎下去,孩子的哭声弱了些,却还在抽搐。
“不对。”陈砚之忽然停手,“若是惊风,扎这两针该缓些,可他还抽,说明不是单纯的惊风。”他又摸孩子的后颈,“这里是不是比别处烫?”
张夫人试了试:“是!烫得厉害!”
“这就怪了。”陈砚之喃喃道,“热邪在表,可抽风却像邪入心包……”他一时没了主意,额头上渗出汗珠。
“爷爷要是在就好了。”他心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刚要开口说回去请爷爷,就见管家匆匆进来:“老爷,陈老爷子来了!”
众人回头,见爷爷拄着拐杖,踩着雪进来了,身上落了层白霜。“砚之,看不准?”
陈砚之红了脸:“是,这孩子又发烧又抽风,有红点,颈后特别烫,我分不清是惊风还是别的。”
爷爷走到床边,没看孩子,先问张老爷:“冰湖里的水,是不是有点发绿?”
“是!”张老爷惊道,“湖水看着发绿,还有股腥气,老爷子怎么知道?”
爷爷掀开孩子的衣服,看了看后背,又让张夫人取来孩子的尿盆,闻了闻:“尿里有股土腥味,对不?”
张夫人点头:“是!我还说这尿味怪呢!”
爷爷这才搭脉,指尖在孩子腕上停了片刻:“不是惊风,是钩端螺旋体病,湖里的水不干净,孩子掉进去,被病菌染了。”
“钩端螺旋体病?”众人都愣住了,这名字听着就陌生。
“乡下叫‘打谷黄’,多在水边得的病。”爷爷解释,“发烧、抽风、身上起红点,都是这病的症,颈后烫是它的特点,跟惊风不一样。”他转向陈砚之,“你是不是没问清湖水的情况?”
“是我疏忽了。”陈砚之羞愧道。
“这病光用退烧药、镇惊药不管用,得用青霉素。”爷爷对张老爷说,“城里西医有这药,赶紧去买,按说明用。另外,用金银花30克、连翘20克、黄芩15克,煮水当茶喝,清热解毒。”
李大夫不服气:“老爷子,这病用中药就不行?”
“这病来得凶,中西医结合好得快。”爷爷看着他,“中药能辅助解毒,但杀不死那螺旋体,得靠西药。治病不是争高下,是能救命。”
张老爷赶紧让人去买青霉素,爷爷又对陈砚之说:“你看他的尿,有土腥味,这是病菌伤了肾;颈后烫,是病菌在血里跑。这些细节,比光看舌苔脉象更重要。”
陈砚之点头:“我记住了,以后看病,不光问病情,还得问环境。”
青霉素买回来时,孩子又抽了一阵,护士给打了针,半个时辰后,抽搐渐渐停了,体温也开始往下降。张夫人喜极而泣:“不抽了!真的不抽了!”
李大夫和王大夫红着脸告辞,爷爷拉住他们:“这病少见,记着点,以后遇着水边来的病人,发烧抽风起红点,先想想是不是这病。”
回程的雪路上,陈砚之扶着爷爷,小声说:“爷爷,我还是太嫩了。”
“嫩才好,有长头。”爷爷踩碎冰棱,“我像你这么大时,还把麻疹当水痘治过呢。医道上的病千奇百怪,哪能都见过?关键是别死认书本,多问、多看、多想——问清来龙去脉,看清细枝末节,想通前因后果,再难的病也能看出点头绪。”
陈砚之望着漫天飞雪,忽然明白爷爷为啥总说“行医如探路”——有的路平坦,有的路崎岖,有的路藏着陷阱,得一步一步摸清楚,不能凭着经验瞎闯。刚才要是自己硬开方子,说不定就耽误了病情。
“那钩端螺旋体病,您是怎么知道的?”
“年轻时常去湖边给渔民看病,见多了就记住了。”爷爷笑了,“那时候没青霉素,就用大剂量的金银花、黄连,也能救回来些,只是不如现在稳妥。”他顿了顿,“记住,不管中医西医,能治病的都是好医;不管草药西药,能救命的都是好药。别守着老规矩不放,也别盲目信新法子,得有自己的判断。”
回到药铺时,炭炉的火还旺着,陈砚之给爷爷倒了杯热茶。窗外的雪还在下,药铺里却暖融融的。他翻开脉案本,在新的一页写下:“张姓小儿,8岁,钩端螺旋体病……问诊当问环境,细察尿味、颈后温度,勿误作惊风。”
写完,他忽然觉得这第一百零一章,比任何一次“显身手”都有意义——因为他知道了,真正的医术,不是永远不犯错,而是知道自己哪里不足,懂得向更有经验的人请教;不是固守一派,而是兼容并蓄,只要能救病人,什么法子都该试试。
爷爷喝着茶,看着他写脉案,忽然说:“砚之,以后遇着看不准的病,别硬撑,回来问我,或者去查医书,实在不行,就推荐给别的大夫——病人的命比你的面子重要。”
陈砚之重重点头,心里像被炭火烤过一样暖。他知道,自己在医道上的路还很长,但有爷爷这样的引路人,再难的坎,也能迈过去。雪还在下,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因为心里的那点光亮,比炭火还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