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病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口时,暮色已经漫过葆仁堂的门槛。陈砚之收拾着诊案,将今天的药方按顺序叠好,指尖划过李奶奶那张写着“后背凉”的处方,忽然想起爷爷下午说的“望诊为先”。
“爷爷,您常说‘望而知之谓之神’,可我总看不准。”他把砚台里的墨汁研匀,看着黑色在清水里慢慢晕开,“就像今天小虎来,我只看到他脸红,您却注意到他嘴角沾着的柿饼渣,这到底怎么练?”
爷爷刚用布擦完他的铜烟杆,烟杆上的包浆在油灯下泛着暗红的光。他往躺椅上一靠,指节敲了敲自己的眼角:“望诊不是瞪着眼看,是用心里的光去照。你在学校学的‘望神、望色、望形态’,是死规矩,活的法子得在人身上磨。”
他从药柜顶上取下个蒙着布的木盒,掀开布,里面是十几个玻璃小瓶,瓶里泡着不同的舌苔标本,有的白腻如霜,有的黄燥似焦,在油灯下看得格外清楚。“你看这个,”爷爷拿起个装着淡紫舌苔的瓶子,“这是去年冬月张铁匠的,他总说心口疼,你光看舌头紫,知道是血瘀,可你再看他舌底的青筋,像蚯蚓似的盘着——那是常年拉风箱,憋气憋的,得加檀香顺气,光用丹参没用。”
陈砚之凑近了看,果然,舌底的青筋又粗又紫,像埋在肉里的细铁丝。“可我看课本上的图,只说紫舌主血瘀啊。”
“课本是给你指个方向,不是画个框框。”爷爷放下瓶子,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荷包,“就说望面色吧,书上说‘青色主寒、痛、瘀’,可你看刘婶那天来,脸青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却不是寒,是吓的——她孙子摔了跤,那是‘气闭于内’,得用点薄荷通窍,不是干姜温里。”
他忽然起身,拉着陈砚之走到院里的月光下,指着墙角的影子:“你看这影子,胖瘦长短跟着月亮走,人的气色也跟着时辰变。早上看脸最真,肝气升发,脸色透亮;傍晚看舌苔最准,胃气沉降,寒热虚实都显在上面。上次王奶奶来,你上午看她舌苔白,下午再看就带点黄——那是午饭吃了点辣椒,不是病情变了,你要是上午就开温药,下午就得改方。”
陈砚之想起自己曾因为病人午后舌苔变了色就慌了神,原来是忽略了时辰的影响。“那形态呢?我总觉得看走路姿势、坐卧样子没啥用。”
“咋没用?”爷爷往台阶上啐了口烟丝,“你看赵大爷那天来,进门时身子往左边歪,坐下时左手总往腰后垫——那是他右边腰疼,不敢使劲,脉案上就得记‘右侧腰肌劳损’,比他自己说的‘浑身疼’清楚。还有李哥,他进来时总爱扶着桌子,说话时气短,那是气虚,开黄芪时就得比常人多放两克。”
油灯的光晕里,爷爷的手指在桌面上画着无形的人像:“望诊得‘由外及内’,看头发能知肾气——你看西巷的周奶奶,八十多了头发还黑,就是肾气得养;看指甲能知气血,小虎的指甲盖泛白,月牙小,就是脾虚血少,治他的食积得加红枣。这些都不是书本上印的,是天天跟人打交道磨出来的。”
陈砚之忽然想起自己刚坐诊时,有个病人眼窝发黑,他只当是肾虚,开了补肾的药,结果越吃越重。后来爷爷看了,说那是熬夜赶活熬的,让病人早睡,再用点合欢皮泡水,没几天就好了。“那望诊有没有啥‘诀窍’?”
“诀窍就是‘不忽略细处’。”爷爷的声音低了些,“你看舌苔,得看苔的厚薄、润燥、偏正——同样是黄苔,薄黄是热轻,厚黄是热重;干黄是伤津,滑黄是有湿。上次刘叔喝了冰啤酒来,舌苔黄腻还水滑,那就是‘湿遏热伏’,得用藿香佩兰先化湿,不能上来就用黄连清热,不然热被湿裹着,更难出来。”
他拿起个泡着厚白苔的瓶子:“还有这白苔,别一看见就开温药。冬天的白苔多是寒,夏天的白苔可能是湿;早上的白苔可能是宿食,晚上的白苔可能是寒气。得连着看,合着判,就像下棋,得看全盘。”
夜风卷着药香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晃了晃。陈砚之望着案头那本《中医诊断学》,忽然觉得那些黑白插图活了过来,每张图背后都该有个活生生的人,有他的时辰、习惯、细微的动作。
“明天你留意看,”爷爷躺回藤椅,烟杆在扶手上敲出轻响,“第一个来的病人,你别先搭脉,先看他进门时左脚先迈还是右脚,看他说话时眼神定不定,看他伸出的舌头边上有没有齿痕——记在心里,等问诊完了再对对,慢慢就准了。”
陈砚之在笔记本上写下“望诊要诀:观气色,知寒热;察形态,辨虚实;审细处,明症结;合时辰,断浅深”,笔尖划过纸面,像在心里刻下一道光。
第二天辰时刚过,东巷的马婶就来了,她进门时右脚先迈,身子微微前倾,说话时总用袖口擦眼角。陈砚之没急着问病情,先看她的脸——眼睑有点肿,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再看她伸出的手,指甲盖泛白,指节处沾着点面粉;最后看舌苔,薄白而润,舌边有淡淡的齿痕。
“马婶是不是早上起来眼睑肿,还总觉得累?”陈砚之问。
马婶愣了愣:“是啊!你咋知道?我就是来看看这肿是咋回事,还没说呢。”
“您舌边有齿痕,是脾虚;眼睑肿,是湿气;指甲白,是气血不足。”陈砚之说着,想起爷爷说的“由外及内”,“您是不是最近蒸馒头总熬夜,还爱吃点咸菜?”
“可不是嘛!”马婶拍着大腿,“给孙子办满月酒,蒸了两宿馒头,就着咸菜吃了好几顿,你咋啥都知道?”
陈砚之心里一阵亮堂,像解开了道难题。他开了健脾祛湿的方子,加了点当归补血,爷爷在一旁点点头,没说话,只是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接下来的病人是西巷的王大爷,他拄着拐杖进来,坐下时直往椅背上靠,喘得厉害。陈砚之看他嘴唇有点紫,鼻翼扇动,舌苔黄燥,想起“望形态”的要诀:“大爷是不是爬楼梯时喘得更厉害,还总觉得嗓子干?”
王大爷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上两层楼就得歇三次,夜里渴得能喝一壶水。”
“您这是肺热壅盛,得清热平喘,还得加麦冬生津。”陈砚之开了方子,爷爷在后面添了“桑白皮6克”:“他喘得厉害,桑白皮能降肺气,比单用黄芩好。”
送走病人,爷爷笑着拍了拍陈砚之的肩:“咋样?是不是比瞎猜踏实?望诊就像给病人画素描,先描轮廓,再填细节,最后才能看出是谁。你在学校学的是笔法,现在练的是眼力,两样都有了,才能画活。”
陈砚之望着诊室里来来往往的身影,忽然觉得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密码”——眉峰的紧蹙是肝郁,步履的沉重是湿阻,舌尖的红点是心火。这些密码,书本上写不全,只能靠眼睛去读,用心去解。
暮色再次降临时,他在笔记本上补了句:“望诊不是看‘病’,是看‘人’。每个细微处,都是生命在说话。”油灯的光落在字迹上,像给这句话镀了层暖黄的金边,安稳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