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清羽与李静仪的婚礼大典，其隆重与煊赫，堪称南疆数十年未有的盛事。
整个广信城仿佛都浸润在了一片红色的喜庆海洋之中，喧嚣与热闹持续了整整三日，方才渐渐平息。
王府内务司的属官和仆役们，几乎是靠着意志力强撑，才将这桩大事圆满办妥，人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疲惫与麻木。
然而，这口气还没能彻底喘匀，新的任务便又压了下来——京师皇帝陛下亲派的“观风使”团队，已在礼部员外郎钱三星的率领下，抵达了广信城。
于是，刚刚撤下不久的红绸还未完全收纳入库，新的彩灯与旌旗又迅速装点起来。
平南王府不得不再次摆开盛大而隆重的接风宴，以彰显对朝廷使者的尊重与南疆的待客之道。
说实话，清漓最近参加宴会实在是参加得有些烦腻了。
筹备兄长婚礼、应对各方势力、推进特区与盐改，她本就忙得脚不沾地，这些接连不断的盛大宴饮，于她而言，无异于一种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消耗。
她宁愿在工地上与工匠讨论技术细节，或是在书房里核算盐课账目，也比在这觥筹交错、言不由衷的宴会上强颜欢笑来得轻松。
“真是难为内务司的人了，”她私下对韦筱梦感叹，“这接二连三的大宴，怕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估计他们都快累得麻木，失去知觉了。”
语气中带着几分真切的同情，以及对自己不得不置身其中的无奈。
内心吐槽归吐槽，“观风使”的接风宴，她却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应对。
无他，只因此行“观风”的核心目标，正是她司徒清漓本人，以及她所推行的一系列新政。
这场宴会，是双方第一次公开的、集体的照面，是试探，也是较量伊始的信号。
宴会设在王府最为开阔宏伟的“集英殿”内。
灯火通明，丝竹悦耳，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舞姬身姿曼妙，一切都遵循着最高规格的礼仪。
平南王司徒星河端坐主位，满面春风，尽显地主之谊。
世子司徒清羽与新婚世子妃李静仪陪坐一侧，亦是仪态万方。
清漓作为郡主，位置仅在世子之下，与几位重要的属臣和土司代表同席。
钱三星率领的使团成员约十余人，除了几位礼部、户部、工部的官员，还有几名气质独特、眼神锐利的“随行人员”，观其言行，更像是精通某种技艺的专家。
钱三星本人，依旧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月白长衫，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举止从容优雅，在一众或严肃或拘谨的官员中，显得格外出挑。
他与清漓在宴会上的公开重逢，堪称一场精彩的表演。
“镇国郡主，别来无恙。”钱三星率先举杯，笑容温润，“江南一别，钱某对郡主之风采才华，记忆犹新。今日再见，郡主风采更胜往昔，实乃南疆之福，亦是朝廷之幸。”
清漓端起酒杯，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官方笑容，回应道：“钱大人过誉了。江南之行，多得钱大人照拂，清漓亦是感念。大人奉旨前来，舟车劳顿，我南疆上下，必当竭力配合，不负陛下殷切期望。”
两人言笑晏晏，互相吹捧，场面话说得漂亮至极，任谁也挑不出错处。不了解内情的人，只怕会以为这是两位久别重逢的知己好友。
然而，这番互动，却悉数落入了坐在斜对面的世子妃李静仪眼中。她端着酒杯，目光在清漓与钱三星之间逡巡，那眼神复杂难言，带着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赞同，甚至还有几分她自己可能都未意识到的、因被忽视而产生的不悦。
她接连看了清漓好多眼，那目光的存在感强烈到让清漓无法忽视。
清漓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趁着歌舞间隙，微微侧身，低声问身旁的韦筱梦：“筱梦，你快帮我看看，我脸上是不是沾了脏东西？或者头发、衣服，哪里出了差错？”
她对自己的仪容向来有信心，但嫂子那眼神实在古怪，让她不由得自我怀疑起来。
韦筱梦闻言，立刻认真地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将清漓扫视了好几遍，甚至连发簪的倾斜角度、衣襟的褶皱都没放过，最后斩钉截铁地回道：
“郡主，一切正常，完美无瑕！无论是妆容、发饰还是衣裙，都没有任何差错。”
清漓蹙眉，压低声音：“那就奇了怪了，那我这位新嫂子，为何一直用那种……不太对劲的眼神瞧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韦筱梦经她这么一提醒，这才刻意去留意了一下李静仪投向清漓的目光。
只一眼，韦筱梦心中便是一个“咯噔”。
那眼神……她太熟悉了！之前，戚昀公子遇刺身亡的消息传开后，郡主每每出门，京师里那些自诩高贵的夫人小姐们，就是用类似的眼神打量郡主的，那是一种混合了怜悯、审视、疏离、不认同，甚至隐隐带着一丝“她不祥”意味的复杂目光。
可是……这位世子妃刚嫁进来不久，与郡主并无旧怨，为何也会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是因为郡主“守寡”的身份？还是因为郡主如今掌权，行事风格不符合她心中“闺范”？
韦筱梦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她看着前方与世子并肩而坐，身份尊贵的李静仪，又看看身边这位与自己情同姐妹，信任依赖自己的郡主，内心陷入了巨大的纠结。
万一……万一是自己看错了，理解错了呢？毕竟世子殿下与郡主感情深厚，自己若贸然点破，岂不是成了挑拨世子妃与郡主关系的小人？这罪名她可担待不起。
就在韦筱梦内心天人交战、犹豫不决之际，清漓的注意力却早已从嫂子那令人不适的目光上转移开了。
对她而言，搞清楚嫂子为何看她，远不如摸清钱三星此行的真实意图来得重要。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对面席位的钱三星，脸上再次挂起那种无懈可击的、带着几分商业互吹意味的笑容，主动发起了试探：“钱公子，江南一别，清漓还以为，日后若再与公子相见，定是有了新的合作机缘呢。没想到，公子兜转一番，竟是又回了京师，如今更是身负皇命，风采更胜往昔，真是可喜可贺。”
她这话问得巧妙，既点明了两人在江南曾有过的“合作”与“交锋”，又暗含对他为何放弃在江南的逍遥，重回京师权力旋涡的探究。
钱三星何等人物，岂会轻易被她拿住话头？他闻言，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如同春风吹拂湖面，不起丝毫波澜。
他端起酒杯，向清漓遥敬一下，语气诚恳得仿佛发自肺腑：
“郡主说笑了。钱某微末之才，蒙陛下不弃，授以重任，实是惶恐。此次奉旨前来南疆，正是要向郡主好生请教学习这盐改与新政之妙法。郡主以女子之身，行此经天纬地之事，利国利民，功在千秋，实乃我辈楷模。钱某与使团同仁，定当潜心学习，以期能将郡主之成功经验，稍作借鉴，或可惠及我朝其他地方。”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满口都是“学习”、“请教”、“楷模”，将皇帝的意图和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对于清漓试探他为何回京的关键问题，却是轻飘飘地一带而过，半个字的实质内容也无。
清漓心中冷笑，知道这狐狸滑不溜手，在公开场合是问不出什么了。
她也不急，只是顺着他的话又客气了几句，便将话题引向了南疆的风土人情，不再深谈正事。
整个宴会就在这种看似和谐融洽、实则机锋暗藏的氛围中持续着。
直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会接近尾声，众人开始自由走动寒暄之时，钱三星才寻了个机会，看似不经意地踱步到清漓附近。
趁着周围人声稍歇的片刻，他端起酒杯，状似与清漓对饮，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极快地说了一句：
“郡主，江南一别，您这南疆气象，可真是一日千里，令人惊叹啊。”
他微微一顿，声音压得更低，“只是，树大招风，您这边风光越好，怕是江南那边……有些人，就越发寝食难安了。”
这话如同一声轻微的警钟，在清漓耳边敲响。既是提醒她已成了某些利益集团的眼中钉，也是在试探她对此的认知与应对。
不等清漓回应，钱三星又仿佛随口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郡主公务繁忙，日理万机，真是辛苦了。不过，这家里头的人，有时也需多多关心，方能内外和睦，不是吗？”
说完，他若无其事地举杯示意，然后便转身与其他官员寒暄去了，留下清漓站在原地，眉头微蹙。
“家里头的人？”清漓心中念头飞转。父王？母妃？兄长？还是……那位刚过门、眼神不太对劲的嫂子？
钱三星这突兀的提醒，看似关心，实则透着古怪。他为何要在此时说这个？
是真出于某种“盟友”式的善意提醒，还是有其他企图？
宴会结束后，清漓回到自己院中，立刻唤来了黎川。
“去查一下，”她吩咐道，神色冷凝，“今晚宴会期间，钱三星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黎川领命而去。不过一个时辰，他便带回了消息。
“郡主，查到了。宴会中途，钱三星曾离席更衣。在返回集英殿途中，于西侧回廊，‘偶遇’了世子妃殿下。两人交谈了约一盏茶的功夫。”
黎川将他设法打听到的对话内容，尽可能还原地禀报给清漓。
无非是李静仪以世子妃的身份，关切地询问钱三星一些京师近况（尽管钱三星也只比她晚一个月离京），言语间，却“不经意”地流露出对清漓郡主“过于操劳”、“身为女子却常在外奔波，恐于闺誉有碍”的忧虑，隐隐表达了她作为嫂子，对于小姑子“不守闺训”的担忧，似乎有意借朝廷使者之口，来规训清漓，使其回归“正途”。
然而，据眼线回报，钱三星全程面带微笑，言语极其恭敬，对于李静仪所有隐含引导性的话，皆不接茬，只是打着太极，说些“郡主乃国之栋梁”、“陛下亦常称赞”之类的官面文章。
清漓听完，眸色彻底沉了下来。
她这位好嫂嫂，手伸得可真够长的！这才刚进门几天？名分未稳，夫妻感情只怕都还没培养出几分，就迫不及待地想对她这个手握实权的小姑子指手画脚了？甚至还试图借朝廷之力？
而钱三星……他回头便来“提醒”自己，这举动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他是在示好，表明他并未与李静仪同流合污？还是在用一种更隐晦的方式，点出南疆王府内部潜在的不稳定因素，并暗示他对此了然于胸？
无论哪种，都让清漓意识到，随着钱三星的到来，南疆的局势变得更加复杂了。
外有朝廷窥探，内有嫂子掣肘，而郑侧妃一系，经历了之前的挫败，此刻恐怕正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她站在窗前，望着南疆静谧的夜空，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想借刀杀人？想祸水东引？还是想看她后院起火？
那便尽管放马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