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摔在地上碎了。
我指着电视屏幕,着急地想说什么,却慌乱地说不出话来。
我指着,我想暂停,这是直播,是新闻,那个人的身影又出现了一次,这次是双手带着手铐被人押着往前走的样子。
小臂上是一只展翅飞的鹰的纹身,跟我噩梦里的那个图案一模一样。
我指着他,我对这一桌子错愕的家人说,是他,就是他,是他……
我忘了他们不知道。
我一直没敢跟他们说。
我一直只告诉他们,我是不想被卖掉嫁人,才逃出来打工的。
我没敢告诉他们,我被卖给了这个人,电视上这个人。
我逃了,害爸爸没钱治病。
我爸是我害死的。
就是他,就是他,我本来在家里的县城打工。
他给我的人生开价三十五万,我逃了。
我害了我爸。
新闻的画面早就转到了别的地方。
祖国的山河壮丽美好,我却一直只能看到那个手臂有纹身,挺着大肚腩,有着三角眼的男人。
我跟琪琪说,我跟王姐说,我跟刘叔说,我嗓子不知道为什么哽住了,只会说……
是他,是他,我没错啊,琪琪,我没错,王姐,我没错……
是他。
境外电诈园区的一个小头目。
“电诈园区”这几个字这些年太如雷贯耳了,被带进这个园区的人,很少能完好无损活着回来的。
我没错,我判断没错,我就知道我一个豆芽菜一样的未成年女孩,怎么能值三十五万。
到境外那里,我真的值这些钱,可能还不止。
我不是自作聪明害了我爸的命,我只是不想拿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
我好像陷进了那个梦魇里。
我终于能流畅发出声音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一个包厢里了。
王姐和琪琪陪着我,一直在叫我。
我不敢嚎啕大哭,可是我控制不住,眼泪一直流,一直流,似乎想把我压抑在角落里,一直不敢触碰的心事,都冲走。
我逃走了,我没错,我不想死,我没错。
“欢欢欢欢,没事了,没事了,是他,他被抓走了,没事了,没事了……”
王姐一直拍着我的背。
我回过神来了:王姐,是他,我爸把我卖给了他,三十五万卖给了他……”
琪琪小心地抱着我:“欢欢不怕,他被抓走了,出不来了,没有人再逼你跟一个坏蛋结婚了……”
我指着电视屏幕的时候,他们看到了那个人,孙世鹏。
但不是这样子的。
我讲了我隐藏的那些事。
那个除了陈老师,没人知道的事。
三十五万的来来往往。
被五千块定金就骗走的女孩。
两个女孩家去年春节各收到了十万,大家都说我没福气,我明明更值钱,却逃走了,跟三十五万失之交臂。
讲孙世鹏一个电话,村子里有几家送去了三个女孩。
这次连定金都没有。
我逃走了。
那五个女孩,不知所踪。
琪琪气得咬牙切齿:“这是当爸爸的人吗?他不知道把你叫过去,会怎么样吗?他活该病死!”
琪琪没有怪我。
王姐也没有怪我。
我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我就知道,除了那个村子里的人,正常的人,不会觉得拿女儿的命换自己的命是天经地义的。
我是不孝顺,我不想孝顺一个总是打我骂我,要榨干我最后一滴血的人,这没错。
我终于说完了我最大的秘密,但没有人怪我。
王姐要送琪琪去上学了,让我先回家休息。
我心脏跳得发痛,好像什么封闭的角落被撕开了。
我打给了陈老师,陈老师说,不管那个人有没有落网,我都没错,我不该把爸爸的死强加在自己的身上。
“欢欢,他落网了,只是进一步证明你是对的。你一直都是对的。
不是别人说你害死了你爸,就真的变成了你害死了爸爸。
那个村子里的观念错得有多离谱你不知道吗?你为什么会受它的影响,你逃出来了啊?
勇敢地跟家庭决裂,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这没有错。
是他们在违法犯罪的边缘,你只是给自己找了一条充满阳光的路。
跟家庭决裂不用剔骨还父,除了这条命,他们没给你什么,他们也远没到需要你赡养,需要你报答的时候。
欢欢,别给自己套枷锁,无论他是怎么死的,他一个成年人,要对自己负责,他卖了你,现在更证明迎接你的是个地狱,那是他犯法了,他是坐牢死还是自己病死,都跟你没有关系!你一直都没有错!”
我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抱着头嚎啕大哭。
终于,我惶惶不可终日的担心,不再会困扰我了。
我搜索了这个新闻,图片新闻里没有看到孙世鹏的正脸照片,但一个角落里能看到他半个身影,露出的带纹身的手臂,能证明他的身份。
我转发给了黄主任。
黄主任得很快:“昨晚的新闻,今天是重播,我以为你早知道了。幸好你逃了,不然,你现在不是活在园区的水牢里,就是活在世界各地。
我打听过你的事,她们两家都是十万,你是三十五万,所以活在世界各地的可能性更大。”
我被黄主任的幽默逗笑了。
“那五个女孩呢,会被解救吗?”
黄主任“正在输入了”很久。
然后发来了一大段话。
“两个拿到钱的家庭,拼命说自己孩子是出去打工了,跟孙世鹏没关系,怕扯上关系,收到的十万块,还得交出去。
今年出去的三家人,钱没拿到,人也不知道哪里,但也说跟孙世鹏没关系,毕竟是大案要案,只是少了个女儿而已,又不是家里的‘耀祖’没了。
说不定还都觉得,孙世鹏被抓了,但是他背后还有大老板,今年年底可能还能收到钱呢。
都是这种心态。说实话,我也挺崩溃。这两年普法啊,宣传啊,防诈啊,累死累活,图个啥。人心怎么能麻木到这种地步。
我有时候都在想,那不是自己的女儿吗?我也刚有孩子,从来不敢带她到我工作单位来,我把村子里的女孩子的遭遇,想一点在我女儿身上,都心疼得不得了,想都不能想的那种……
来弟,你逃走是对的。先逃走,先保护好自己,才能等我们,慢慢把这里,改造好。
早点改名字,我觉得欢欢挺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