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脑机接口
夜莺夜总会后巷的恶臭，像一只湿冷滑腻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林见远的喉咙。混杂着腐烂食物、变质油脂、化学清洁剂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动物排泄物的气味，在潮湿闷热的雨夜发酵升腾，浓烈得几乎有了实质的触感，黏糊糊地糊在皮肤和鼻腔黏膜上。雨水冲刷着堆积如山的黑色垃圾袋，形成一道道污浊的溪流，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肆意横流。几只皮毛湿透、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的老鼠，被突然闯入的车灯惊扰，尖叫着窜入更深的阴影角落。
陈克非猛踩刹车，老旧的桑塔纳警车在湿滑的地面上甩尾，险险停在一堆散发着酸馊味的厨余垃圾旁，车头几乎怼上一个鼓胀得快要爆裂的黑色塑料袋。刺鼻的气味瞬间灌满车厢。
“到了，林少爷的‘宝藏乐园’。”陈克非摇下车窗，立刻被浓烈的臭气呛得干咳两声，他皱着眉，嫌弃地扫视着这片污水横流的“战场”，“提醒你啊，要是真从这里面翻出什么‘钥匙’，我建议你直接泡福尔马林里，这味儿估计腌入味儿了。”
林见远没理会他的调侃，胃里也在翻江倒海。他深吸一口气——立刻后悔了——强压下呕吐的冲动，迅速戴上厚实的橡胶手套和口罩，只露出一双在昏暗光线下异常专注的眼睛。他抓起强光手电和一把长柄金属镊子，推开车门，毫不犹豫地踏入了这片黏腻的泥泞之中。冰冷的雨水混合着不明液体瞬间浸透了他的鞋面和裤脚。
陈克非骂骂咧咧地也跟着下了车，他倒没戴手套，只是活动了一下指关节，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巷子两端和上方可能存在的监控或窥视点，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警械上。夜莺后门紧闭，只有一盏昏黄的壁灯在雨幕中投下摇曳不定的光晕，更添几分阴森。
林见远的目标很明确——几天前他线人翻找过的那个垃圾点，靠近锈迹斑斑的后门左侧。几个被雨水泡得发胀、表面布满霉斑的黑色垃圾袋散乱地堆放着。他用手电光柱仔细扫描着地面、墙角、以及垃圾袋的缝隙。强光下，污水里漂浮的油脂、腐烂的菜叶、用过的注射器针头（陈克非看到这个，眼神瞬间冷厉如刀）、破碎的酒瓶玻璃碴都清晰可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除了令人作呕的秽物，一无所获。那片关键的、带有三足鸟爪痕印的门禁卡碎片，仿佛被这片污秽彻底吞噬了。
挫败感再次涌上心头。难道真的被清理干净了？或者…线人找到的，就是最后一片？他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手电光下意识地扫过垃圾堆更后方——一个被几个巨大绿色塑料垃圾桶半掩着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似乎堆放着一些不同于生活垃圾的东西。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污水泥泞，绕过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强光手电照亮了角落：一堆被雨水打湿、粘连在一起的硬纸板箱，上面印着模糊不清的Logo和“精密仪器”、“易碎”等字样。纸箱旁，散落着一些被撕毁的纸质文件和几个被踩扁的、印着“mcN孵化基地 - 神经接口优化部”的塑料饭盒。其中一个半开的纸箱里，露出了一角银灰色的金属外壳和缠绕的黑色线缆。
mcN孵化基地？神经接口优化部？林见远的心猛地一跳！这不就是可可签约的那家网红经纪公司吗？“甜心星耀”！神经接口…优化？
他立刻蹲下身，不顾污秽，用镊子小心地拨开湿漉漉的纸箱。里面散乱地堆放着一些电子元件：断裂的电路板、缠绕的数据线、几个乒乓球大小、布满电极触点的银色金属半球体，还有几个造型奇特、像是某种头箍或面罩骨架的部件。其中一个半球体上，沾着一点已经干涸发黑、但依稀可辨的…暗红色污渍！像是血迹！
林见远用镊子小心地夹起那个沾着可疑污渍的金属半球，凑近手电光仔细查看。冰冷的金属表面，在强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在靠近电极触点边缘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他的瞳孔骤然收缩——那里，清晰地蚀刻着一个微缩的、线条扭曲的图案：三足鸟的第三只扭曲蛇尾！图案下方，还有一行激光蚀刻的、肉眼几乎难以辨认的微小字母和数字组合：#SUN-3A7。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他。又是它！这诡异的图腾，如同跗骨之蛆，出现在纵火案的金属残片上，出现在可可“复活”视频的最后一帧，现在，又出现在这家与可可签约的mcN公司废弃的“神经接口”设备上！
“陈克非！过来看！”林见远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寒意而有些变调。
陈克非快步走来，皱着眉，目光锐利地扫过林见远镊子尖上的金属半球和那个微缩图腾。“mcN？神经接口？”他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这次他戴上了）翻了翻纸箱里的其他部件，拿起一个断裂的、带有弹性束带的头箍骨架，眼神凝重，“这玩意儿看着就不像正经路数。脑电波采集？生物反馈？搞网红直播需要这种‘优化’？”
“恐怕不是优化直播那么简单。”林见远将那个刻有三足鸟印记的金属半球小心地装入证物袋，指着那行微小的编码，“#SUN-3A7。还记得可可直播后台数据里，那个精神控制设备的内部代号吗？在设备日志里一闪而过，叫‘Solstice helmet’ – ‘至日头盔’！SUN… Solstice（至日）！这编码格式也吻合！”
陈克非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像两把出鞘的匕首。“你的意思是…可可猝死，可能跟这玩意儿有关？她戴着这鬼东西直播？”他猛地想起可可最后直播时那异常痛苦扭曲的表情和剧烈的瞳孔震颤。
“可能性极大！”林见远的声音带着一种揭开黑暗一角的战栗，“所谓的‘神经接口优化’，很可能就是利用这种设备，对签约网红进行某种程度的…精神干预甚至控制！以提高直播时的‘表现力’、‘感染力’或者…‘服从性’！666的打赏，那23.17赫兹的致命脉冲，可能就是通过这个接口直接作用于她的大脑！” 他想起杨婕剥离出的那段冰冷咒语，“火种”、“献祭”、“命轨更迭”…这一切，似乎都能和这种邪恶的设备联系起来！
“妈的！”陈克非狠狠啐了一口，眼神中戾气翻涌，“这帮畜生，把人当牲口使唤！”他站起身，环顾这片污秽的后巷，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这堆破烂，就是证据！搬走！一件不留！”
两人顾不上恶臭和污秽，开始将纸箱里所有可疑的电子元件、断裂的部件、甚至沾着油污的纸质文件碎片，都小心翼翼地装入带来的大型证物箱。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垃圾，也冲刷着他们身上的污泥，却冲不散心头那越来越重的阴霾。
“甜心星耀”mcN公司总部，坐落在城市新区的“数字之光”产业园。高耸的玻璃幕墙大楼在阴雨天里也折射着冷冰冰的光，充满未来感的流线型设计，巨大的电子屏幕滚动播放着旗下网红们的精修视频，活力四射，光鲜亮丽。与后巷那堆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电子垃圾，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反差。
林见远和陈克非亮明身份（陈克非的警官证和林见远那张“特聘技术顾问”的名片），在前台小姐略显惊讶和审视的目光下，被带往所谓的“神经接口优化部”。穿过明亮宽敞、摆放着绿植和人体工学椅的开放式办公区，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和键盘敲击声，一派高科技企业的蓬勃景象。然而，当那扇印着“神经接口优化部 – 非授权勿入”的磨砂玻璃门被推开时，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门内的空间异常宽敞，却被分割成数个独立的、类似实验室隔间的小区域。光线是冷调的白，明亮得有些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金属被加热后的微腥气息。最引人注目的，是每个隔间中央都摆放着一张类似牙科治疗椅的银色躺椅，椅背上连接着复杂的机械臂，臂端悬挂着各种探头和感应器。几个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的技术人员正操作着电脑，屏幕上滚动着复杂的波形图和数据流。角落里，一个穿着时尚、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正躺在一张椅子上，头上戴着一个银灰色的、布满电极触点的半球形头盔（与后巷发现的那个极其相似），几条线缆连接着她太阳穴和颈后的贴片，另一端接入旁边的仪器。她闭着眼，眉头微蹙，长长的睫毛偶尔颤动一下，像是在经历一场并不愉快的梦境。仪器屏幕上，代表她脑电波的线条正以一种奇异的规律起伏波动。
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和键盘偶尔的敲击声。没有交谈，没有笑声，只有一种冰冷的、程序化的效率感。林见远的目光扫过那些仪器，扫过墙上一张张旗下网红精修照片下标注的“情绪峰值提升率”、“观众沉浸度指数”、“多巴胺分泌优化曲线”等图表，一股强烈的生理不适感涌了上来。这里不像孵化梦想的地方，更像一个精密的人体仪器校准车间。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疲惫。他是“神经接口优化部”的主管，姓杜。
“陈警官，林顾问，欢迎欢迎！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杜主管热情地伸出手，声音洪亮，试图打破实验室里冰冷的气氛，“我们部门主要是利用前沿的生物反馈和神经科学，为签约艺人提供状态优化服务，帮助他们在镜头前展现最佳自我！绝对合法合规，科技向善！”
陈克非无视了他伸出的手，目光锐利如鹰隼，直接越过他，落在了那个戴着银灰色头盔的女孩身上。“‘状态优化’？用这种玩意儿？”他指了指那女孩头上的设备，语气冷硬，“这头盔什么型号？干什么用的？”
杜主管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哦，那是我们最新的‘Solstice harmony helmet’，至日和诣头盔。型号是SUN-3系列，最新的是3b。主要是采集艺人的基础生理数据和浅层脑电波，配合定制化的音乐、光影和温和的生物电刺激，引导他们进入更放松、更专注的状态，从而提升直播时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他解释得滴水不漏，像背教科书。
“SUN-3系列？”林见远捕捉到了关键词，他拿出手机，调出在后巷拍下的那个沾有血迹的金属半球照片，特意放大了刻着“#SUN-3A7”编码和微小图腾的位置，递到杜主管眼前，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杜主管，麻烦解释一下，这个印着你们公司图腾、编号为SUN-3A7的设备部件，为什么会出现在夜莺夜总会后巷的垃圾堆里？而且，上面似乎还有人体组织残留？”
杜主管的目光接触到手机屏幕的瞬间，脸上的职业笑容如同被寒冰冻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嘴唇哆嗦了一下，额头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慌乱地躲闪着林见远和陈克非逼视的目光。
“这…这个…”他喉咙滚动，声音干涩发紧，完全失去了之前的从容，“我…我不知道！这肯定是…是报废的旧型号！对，报废品！处理公司…可能…可能没按规定处理…” 他的解释苍白无力，前言不搭后语。
“报废品？”陈克非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躯带着强烈的压迫感，“报废品上沾着疑似血迹？还刻着你们‘甜心星耀’专属的图腾标记？杜主管，要不要我现在就呼叫法医和痕检过来，现场取样比对一下？顺便查查你们这‘和谐头盔’的报废流程？”
“不！不用！”杜主管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恐的破音。他慌乱地摆手，眼神惊恐地瞟向实验室深处一个紧闭的、印着“首席技术官”标牌的门。“我…我真不清楚！设备管理…都是…都是cto直接负责的！我…我只是执行操作流程！” 他彻底慌了神，只想撇清关系。
“cto在哪？”陈克非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
“在…在里面…实验室…”杜主管指着那扇紧闭的门，手指都在颤抖。
就在这时，实验室深处那扇紧闭的“首席技术官”办公室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一个穿着实验室白大褂、身形瘦削、脸色异常苍白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他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头发有些凌乱，厚厚的镜片后是一双异常专注、甚至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睛，仿佛还沉浸在某个复杂的数据世界里。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眉头紧锁地看着屏幕，对门口的骚动似乎毫无察觉。
“周工！周工！”杜主管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喊道。
这位姓周的cto闻声抬起头，目光越过慌乱的主管，直接落在了林见远和陈克非身上。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近乎诡异，只是在看到林见远手机屏幕上那个放大的三足鸟图腾和编码时，镜片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我是周衍，技术负责人。”他的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电子合成音，“设备管理有严格的流程。SUN-3A7是早期试验型号，因存在不可控的生物反馈风险，半年前已强制报废并登记销毁。出现在非指定地点，属于严重违规。”他看向杜主管，眼神冰冷，“杜主管，请配合警方调查，提供所有相关流程记录和责任人。”
他的解释条理清晰，逻辑严谨，直接将责任推给了“流程违规”和“责任人”，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然而，林见远却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中的一个关键点——“不可控的生物反馈风险”。什么样的风险？可可的猝死，是否就是这种“风险”的体现？
林见远上前一步，直视着周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周工，能具体说说SUN-3A7型号的‘不可控风险’是什么吗？这种风险，是否可能导致佩戴者出现…极端生理反应？比如…心率失常、癫痫，甚至…猝死？”他紧紧盯着对方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周衍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实验室顶灯冰冷的光。“具体风险涉及商业机密和未发表的研究数据，不便透露。”他的声音毫无波澜，“所有试验数据均已封存。如果警方有正式协查文件，我们会在法律框架内提供必要信息。”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完美地规避了所有实质性问题。
陈克非的眼神越来越冷，他正想施压，林见远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又是杨婕的加密通话。林见远看了一眼陈克非，陈克非微微点头。
林见远走到实验室角落一个相对安静的仪器旁，接通电话，压低声音：“杨婕？”
杨婕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和难以置信的震惊：“林见远！可可手机那个加密相册！我们找到‘钥匙’了！不是静态虹膜！是动态场景！是她死亡瞬间的瞳孔运动轨迹、聚焦的影像（VIp-03门牌）以及那17秒音频脉冲共同构成的‘生物-环境密钥’！我们模拟成功了！相册打开了！”
林见远的心脏狂跳起来：“里面有什么？！”
“只有一段编号！#SUN-3A7！”杨婕的声音斩钉截铁，“还有…一张非常模糊的、像是某个地下实验室的照片，里面有很多…类似你描述的那种头盔设备！”
#SUN-3A7！与后巷垃圾堆里那个沾血的金属半球上的编号，与周衍口中报废的“高风险”型号，完全一致！可可用生命最后时刻锁定的秘密，直指这个冰冷的“神经接口优化部”和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周衍！
林见远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不远处的周衍。周衍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注视，也恰好抬起头，隔着冰冷的实验室空气，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碰撞。周衍那空洞的镜片后，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无机质的微光，快得如同错觉。他嘴角的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令人骨髓发寒的弧度。
林见远感到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直面深渊时，窥见其中非人存在的毛骨悚然。这个周衍，绝不仅仅是技术负责人那么简单。他，或者他背后的东西，就是那操控算法亡灵、编织死亡打赏、用冰冷设备收割生命的…真正的“脑机接口”！
“陈克非，”林见远挂断电话，声音低沉而紧绷，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看来我们得跟这位周工，好好‘优化优化’我们的调查流程了。” 他握紧了口袋里那个冰冷的、刻着三足鸟印记的金属半球，它如同深渊的碎片，此刻正散发着致命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