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假面舞会
废弃卫生院的临时避难所，此刻更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正在缓慢沉没的铁棺材。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从墙壁巨大的裂缝和破碎的窗户中毫无怜悯地灌入，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万千怨魂呜咽的尖啸。空气湿冷得刺骨，混合着陈年灰尘、霉菌、消毒水残迹以及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和伤口感染的微甜腐败气息。唯一的光源只剩下张川手中那支电量岌岌可危的强光手电，光束在空旷、狼藉的走廊里晃动，将扭曲的影子投射在斑驳脱落的墙皮上，如同鬼魅在无声狂舞。
陈克非躺在冰冷的检查床上，身下林见远的冲锋衣早已被血水和汗水浸透。他依旧在昏迷与痛苦的呓语间挣扎，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伴随着胸腔拉风箱般的杂音和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张川刚刚用最后一点干净的纱布和从药柜深处翻出的、早已凝固变质的碘酒棉球（聊胜于无）重新处理了他右腿的伤口，那肿胀发烫、皮肤呈现不祥紫绀色的肢体，像一根即将被内部压力撑爆的管子，宣告着情况的急剧恶化。高烧让陈克非的脸颊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渗着血丝。
“水…冷…姐…” 昏迷中的陈克非又一次发出模糊的呓语，左手无意识地抓挠着身下潮湿的布料，仿佛想抓住什么虚无的依靠。
守在旁边的林见远立刻拿起一个用破玻璃瓶接的、浑浊的雨水，小心翼翼地用纱布蘸湿，轻轻擦拭陈克非干裂的嘴唇。他的动作笨拙却异常专注，脸上混杂着疲惫、恐惧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撑住…陈克非，撑住…” 他低声呢喃着，声音沙哑，像是说给陈克非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他的目光不时瞥向走廊深处化验室的方向，那里是张川消失的地方，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张川从化验室门口阴影里走出，脸色在晃动的电筒光下显得异常凝重，沾满污迹的手中紧握着那个装着苍白面具碎片的玻璃标本瓶。碎片在瓶底死寂地躺着，如同封存的一小块寒冰，又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微型炸弹。
“怎么样？” 林见远立刻抬头，眼神里充满了希冀和紧张。
张川沉默地走到检查床边，将标本瓶放在旁边一个倒扣的搪瓷盘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没有直接回答林见远的问题，而是蹲下身，再次检查陈克非的状况。手指搭上陈克非滚烫的颈动脉，脉搏快得如同疾驰的鼓点，却异常虚弱无力，每一次跳动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翻看陈克非的眼睑，瞳孔在强光刺激下只有极其微弱的收缩反应。情况比几分钟前更糟了！脓毒症休克正在迅速吞噬他仅存的生命力！
“感染失控，脓毒症，右腿…可能已经坏疽。” 张川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铅块砸在地上。“没有抗生素，没有手术条件，没有血浆…他撑不过两个小时。”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走廊尽头那扇在狂风中疯狂摇摆、发出刺耳“哐当”声的破门，投向外面吞噬一切的黑暗和暴雨。“必须出去！必须找到能通讯的地方！或者…找到那群疯子，逼他们交出解药！”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逼疯子交出解药？这想法本身近乎疯狂，但在绝境中，这是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出去？怎么出去？！” 林见远的情绪瞬间被点燃，压抑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愤怒，“外面是能把人卷走的狂风！是能把人劈成焦炭的雷暴！还有那些拿着刀枪、等着把我们献祭给那破面具的疯子！陈克非现在这样…我们抬着他，就是活靶子！出去送死吗？！” 他指着床上痛苦抽搐的陈克非，又指向门外咆哮的风雨，最后手指颤抖地指着那个标本瓶里的碎片，“还有这鬼东西！它刚才差点把你都吸干了！谁知道它还会不会突然跳起来咬人？！” 连日来的高压、同伴的重伤濒死、姐姐名字被诅咒的阴影，彻底压垮了他的神经。
“那就在这里等死吗？！” 张川猛地站起身，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器相撞，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回响。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林见远，带着反邪教干事特有的、在绝境中淬炼出的坚韧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看着他一点点烂掉？听着他喊着他姐的名字断气？！林见远！你是记者！你不是最擅长在绝境里挖出生路吗？！现在怂了？！”
“我他妈不是怂！” 林见远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张川，胸膛剧烈起伏，“我是…我是…” 他想反驳，想说自己是害怕失去最后两个并肩作战的人，害怕看到陈克非死在自己面前，更害怕那个刻在面具上、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的名字——陈欣。但他最终只是颓然地垂下头，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痛苦和无力，“…我只是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老张…我真的不知道…”
就在两人情绪激烈对撞、绝望如同实质般挤压着这狭小空间的瞬间——
“轰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粗大得如同天罚之矛的惨白电光，悍然撕裂了墨汁般浓稠的天幕！光芒之盛，瞬间将整个废墟内部照得亮如白昼！所有阴影在刹那间无所遁形！震耳欲聋的霹雳紧随其后，仿佛就在头顶炸开！整个废弃的卫生院建筑如同被巨人狠狠踹了一脚，发出令人牙酸的、濒临解体的呻吟！墙壁剧烈摇晃，灰尘和碎屑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张川和林见远被震得东倒西歪，本能地护住头脸！
就在这毁天灭地的强光达到顶峰的刹那！
“嗡——！！！”
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仿佛无数玻璃同时被高频震碎的嗡鸣，毫无征兆地从张川放在搪瓷盘上的那个玻璃标本瓶中爆发出来！那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金属撕裂般的质感，瞬间压过了外面狂暴的雷声！
张川和林见远惊骇欲绝地循声望去！
只见标本瓶内，那片原本死寂的苍白面具碎片，此刻正疯狂地高频震颤！它像一颗被点燃的引擎核心，在瓶底剧烈地跳动、旋转！瓶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不好！” 张川瞳孔骤缩，失声惊呼！他猛地意识到什么，几乎是本能地扑向陈克非所在的检查床，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可能爆发的冲击！
然而，预想中的爆炸并未发生。
“啪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玻璃标本瓶彻底碎裂！
但碎片并未四溅伤人。那片苍白的面具残片在脱离玻璃束缚的瞬间，并未坠落，而是猛地悬浮而起！它悬浮在离地一米多高的半空中，表面骤然爆发出刺眼欲盲的惨白光芒！光芒如同实质的液体般流淌、扭曲，将周围的空间都映照得一片模糊！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光芒并非静止！它在膨胀！在分裂！
如同细胞在显微镜下进行着疯狂的有丝分裂！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
仅仅一个呼吸之间！
九片形状完全相同、边缘光滑、散发着冰冷惨白光芒的面具碎片，如同九轮来自地狱的微型月亮，悬浮在狭小的走廊半空中！它们围绕着最初的核心碎片，缓缓地、无声地旋转着，排列成一个精准无比的、充满神秘几何美感的阵列！
张川的呼吸瞬间停滞！他死死盯着那九片悬浮的、散发着不祥光芒的苍白假面，大脑如同被冰水浇透！
九…九曜？！
这是“九曜重生教”的核心象征！是周永坤命格置换仪式所追求的终极天象——荧惑守心的简化星图！它们排列的方位、彼此间的角度距离…张川在父亲遗留的《九曜星占》手稿中见过无数次！这绝不是什么碎片迸溅！这是仪式能量的具象化！是某种更高维度力量的投影！
“天…天啊…” 林见远瘫坐在冰冷的地上，仰头看着那悬浮的、缓缓旋转的九张惨白假面，脸上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茫然。他下意识地举起了挂在脖子上的相机，镜头对准了这超越理解的一幕，手指却僵硬得无法按下快门。这景象太过诡异，太过不祥，仿佛地狱的大门在他们面前洞开。
就在两人被这惊悚绝伦的景象震慑得无法动弹之时——
“呃…嗬…”
检查床上，昏迷中的陈克非突然发出一声极其痛苦、仿佛灵魂被撕裂般的呛咳！他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无形的绳索勒紧了脖颈！原本死灰色的脸上瞬间涌起病态的潮红，紧闭的眼睑下眼球疯狂地滚动！他的右手，那只唯一还能轻微活动的右手，如同痉挛般猛地抬起，死死抓住了斜靠在床边的那根曾伴随他出生入死、此刻却布满焦痕和裂纹的警棍！
“姐…不…别去…陷阱…是…呃啊——！！！”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那吼声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恐惧和一种绝望的警告！就在吼声发出的同时，他抓住警棍的手猛地向外一挥！动作决绝得如同要斩断什么无形的锁链！
“哐当！”
那根沉重的、象征着陈克非刑警身份和最后一点反击力量的警棍，脱手飞出，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重重地砸在几米外布满灰尘和碎玻璃的水磨石地面上！棍身翻滚了几下，最终停在黑暗的角落里，幽蓝的电光早已熄灭，只剩下一片死寂。
“陈克非！” 林见远和张川同时扑到床边。
陈克非的身体在挥出警棍后，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重重地跌回检查床，口中涌出更多的血沫，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即彻底瘫软，陷入了更深层的昏迷，只有胸口还在极其微弱地起伏。
“他…他刚才说什么？陷阱？什么陷阱？” 林见远颤抖着，看着陈克非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声音带着哭腔。
张川的心沉到了深渊。陷阱？陈克非在昏迷的剧痛中喊出的警告…结合眼前这悬浮的、排列成九曜星图的诡异假面…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这面具碎片…这分裂的假面…难道本身就是一个诱饵？一个定位器？一个…吸引他们踏入最终陷阱的坐标发生器？！
就在这时，林见远手中一直无意识举着的相机，镜头依旧对准着悬浮的九张假面。相机的自动对焦系统在昏暗的光线下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红色的对焦辅助灯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如同恶魔的眼睛。
突然！
“嘀——”
一声轻微的快门模拟音响起（林见远的手指无意识地碰到了释放按钮）！相机屏幕瞬间亮起，照亮了林见远惨白的脸。
“林见远！你干什么！” 张川下意识地低喝，以为他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拍照。
然而，林见远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死死地盯着相机那小小的液晶屏幕，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那是一种混合了极致震惊、难以置信和巨大恐惧的表情！他的瞳孔放大到极限，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怎么了？！” 张川立刻意识到不对，猛地凑过去看向相机屏幕。
屏幕上是刚才无意间拍下的照片。画面中心，是那九片悬浮旋转的惨白假面。但吸引张川目光的，不是这诡异的阵列本身，而是其中一张位于阵列“荧惑”星位（象征灾祸与兵燹）的假面！
在那张假面光滑冰冷的内壁上，在相机闪光灯（虽然微弱）的瞬间照亮下——赫然映着一个清晰无比的女性侧脸轮廓！
那轮廓…那眉眼…那沉睡般紧闭的双眸…那熟悉的弧度…
是陈欣！
绝对是陈克非的姐姐，林见远曾经刻骨铭心的恋人，陈欣！
她的脸，如同被囚禁在水晶棺椁中的睡美人，冰冷地、无声地映照在那张象征着灾祸与毁灭的惨白假面内壁之上！
“轰——！”
又一道惊雷在废墟外炸响，惨白的光芒瞬间灌满走廊，照亮了张川和林见远脸上那如出一辙的、被巨大恐惧和冰冷绝望彻底冻结的表情。悬浮的九张假面在雷光中缓缓旋转，如同为这场通往最终深渊的假面舞会，奏响了终章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