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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桌上,二大爷刘海中抿了一口散装白酒,咂摸着嘴里的滋味。二大妈端着饭碗,小心地夹了一筷子咸菜放到他碗里,偷眼看了看他的脸色,才轻声细语地开了口:

“他爸……今天这事儿,办得……是正理儿。贾家日子也不宽裕,东旭还在呢,那崔副主任就……”她没把话说完,意思却到了,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可那崔副主任,到底是街道革委会的头头,手底下管着咱们这片胡同呢。你今天让他当着那么多人下不来台,还当众认错……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吧?往后……会不会有啥麻烦?”

刘海中没有立刻接话,只是又闷了一口酒。劣质白酒的辛辣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他放下酒盅,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昏黄的灯光把他布满岁月痕迹的脸照得半明半暗。

“麻烦?”二大爷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沉稳,“怕麻烦,从接下厂子里工纠队副队长这摊活儿那天起,我就没怕过麻烦。”

他抬眼看向老伴儿,那双经历过风浪的眼睛里没什么恐惧,反而有种坦然的坚定:“抓安全,促生产,听着是职责所在。可你想想,为啥别人推三阻四不愿干?为啥最后落我这个快退休的老头子头上?还不是因为这活儿,它就是个得罪人的活!”

他夹起一小块咸菜疙瘩,却没吃,只是拿筷子头点了点:“厂子里,多少小年轻干活毛手毛脚,吊儿郎当;多少老师傅仗着资格老,违反操作规程?看见了,你说不说?管不管?说轻了没用,说重了,人当场给你甩脸子,背后还骂你祖宗八代。今天可能得罪个普通工人,明天就可能得罪个有点门路的。这道理,我门儿清。”

二大妈听着,眉头不自觉地又皱紧了些,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想说啥,”二大爷打断她,“怕姓崔的报复,是吧?他是街道的官儿,咱们家户口、房子、粮本,街道都攥着点儿边儿呢。怕他给我穿小鞋?”他哼了一声,带着点不屑,“怕?当然怕!谁不怕?可今天这事,不一样!性质更恶!”

他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那是耍流氓!是仗势欺人!秦淮茹男人贾东旭还在呢!一个大活人还在厂里上班呢!他崔要武就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纠缠人家媳妇?这是什么风气?!这比欺负孤儿寡母还可恨!这是骑在贾东旭脖子上拉屎,打咱们全院老爷们的脸!”

二大爷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咸菜都震得跳了一下。“今天我要是不帮忙出头,躲在自己屋里装聋作哑,当个缩头乌龟,那这院里的歪风邪气,是不是就得更猖狂?!今天他敢这么对贾东旭媳妇,明天他就敢对别人家的!到时候,谁家媳妇姑娘还敢安心过日子?!咱们这院,咱们这新社会,能容这个?!”

二大妈被丈夫突然爆发的气势震住了,看着他眼中那簇燃烧的怒火,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想起丈夫在厂里抓安全时,对那些违规操作的青工疾言厉色的样子,也想起他私下里帮困难工友家捐助粮食、帮扶学费的事情。她明白,他接下工纠队的活儿,心里确实憋着一股“正风气”的劲儿,今天这事儿,更是戳了他维护尊严和公道的肺管子。

“可……可光天和光福……”二大妈犹豫着,终于还是把最深的担忧说了出来,声音带着忧虑,“他俩都在轧钢厂干了这么多年,技术是熟练,是厂里的正经工人……可家在这儿啊!户口、粮本、街道开个证明啥的,不都得经过街道?还有……万一那姓崔的在别的地界儿使坏……他们哥俩在厂里真能一点不受影响?”想到可能的报复手段,她心里就发慌。

提到两个儿子——刘光天和刘光福,都是轧钢厂工作多年、技术熟练的工人,是这个家稳稳的顶梁柱——二大爷脸上的激动稍稍平复,但眼神依然锐利。他沉默了几秒钟,拿起酒盅,把最后一点酒底子灌了下去,火辣辣的感觉一路烧下去。

“光天……光福……”他低声念叨了一句,仿佛在掂量两个儿子的份量,然后用力抹了把脸,语气带着一种技术工人的硬气:“他们哥俩!在厂子里,那是凭手艺吃饭!站锻炉前,那技术是实打实的!不是靠溜须拍马上去的!这么多年,没出过大岔子,车间主任也得认他们的活儿!他崔要武是街道的头儿不假,手能伸多长?厂里生产上的事,他插不上手!只要他们哥俩行得正,做得端,技术这块拿得死死的,不给任何人落下话柄!他崔要武想隔着街道把手伸进咱们轧钢厂整工人?没那么容易!厂里革委会李怀德主任也不是吃素的!”

话虽说得硬气,二大爷的声音里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心里门清,技术是护身符,但也并非万全之策。在那个年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真要找茬儿,总能找到由头。他放下酒盅,拿起桌上的旱烟袋,摸索着点上,吧嗒吧嗒用力抽了几口。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他眉宇间深锁的沟壑。屋子里一时只剩下烟锅燃烧的嘶嘶声。

“道理是这个道理,”他吐出一口浓烟,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更深沉的考量,“可……话又说回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姓崔的要是铁了心报复,在街道层面卡卡咱们家脖子……或者憋着坏,搞点名堂,往厂子里吹点歪风……也确实够恶心人,够让人提心吊胆的。”他顿了顿,眼神在烟雾中显得更加凝重,“不过,事儿已经出了!今天这个头,必须开!歪风邪气不刹住,今天受害的是贾家,明天指不定就是谁家!我看不过眼!这口气,必须得出!至于往后……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让光天光福也都打起精神来,干活更要仔细,为人更要方正,别让人钻了空子!”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既是给老伴儿定心,也是给自己和儿子们立规矩。

二大妈看着他被烟雾笼罩的侧脸,那倔强如铁的轮廓和眼底深处交织的忧虑与决绝,终究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默默地把碗里已经有点凉的饭扒拉干净。她知道,老伴儿认准的道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这“得罪人的活”,和他骨子里那股嫉恶如仇的劲儿,是拧在一起了。剩下的,只能盼着厂里的领导硬气,盼着儿子们技术过硬、为人谨慎,盼着……这崔要武别真把事儿做绝了。她把碗筷收拾好,动作轻缓得近乎无声。

前院,夜已经很深了,冰凉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缝隙,在地上投下一道窄窄的光痕。简宁裹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薄被,翻过身,凑到李成钢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和担忧:

“成钢……你今天,太冲动了。”她轻轻叹了口气,气息拂过李成钢的耳廓,“给贾家出那个头做什么?还特意给秦淮茹支招,让崔要武吃那么大的瘪……你又不是不知道姓崔的是什么人!他是靠“造饭多圈”上来的革委会副主任,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你这不是……这不是明摆着给咱家,给咱们招惹祸患吗?往后他要是记恨上了,咱的日子还怎么过?”

黑暗中,李成钢没有立刻回答。只能听到他沉稳却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沉默像夜色一样蔓延开来,过了好一会儿,久到简宁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凝滞:

“阿宁,”他叫着她的小名,语气很郑重,“别的事,我都能忍,都能绕着走,躲得远远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世道,我懂。可今天这事儿……不一样。”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崔要武那是在欺负人,欺负一个从农村来的妇女!仗着手里那点权,就想逼人就范?这口恶气,憋在心里,我实在看不下去。”

简宁在被窝里轻轻推了他胳膊一下:“看不下去的人多了!怎么就非得是你站出来?秦淮茹……她自有她的难处,可……”

“阿宁!”李成钢打断她,声音不高,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你想想,今天他能这么对秦淮茹,明天就能这么对于莉,后天呢?他崔要武要是看上谁了,管你是不是有夫之妇?”他侧过身,在黑暗中努力捕捉着妻子的目光轮廓,话语里带着深深的忧虑,“再往后……他要是把主意打到你头上呢?谁能保证没有那一天?”

“他敢!”简宁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职业带来的本能硬气,“我可是公安局上班的!他敢动我试试?”

“公安?”李成钢苦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丝无奈和嘲讽,“我的好媳妇儿,你以为现在‘公安’这俩字,在崔要武那些造反派眼里,还值几个钱?他们连局长都不放在眼里!这些年,咱们公安局的民警,在他们面前,说话管用过吗?他们想整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他伸出手,摸索着找到简宁的肩膀,用力捏了捏,“再说了,对于崔要武那种老色鬼来说,只要他看上了,管你是公安还是天王老子?他眼里只有占了便宜的心思,哪会管你什么身份!他那颗歪心烂肺,什么事干不出来?”

简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上来,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李成钢的话像冰冷的针,戳破了她下意识用来安慰自己的那层薄薄的职业外壳。是啊,这几年,造饭派气焰熏天,他们这些正经穿制服的公安,说话办事都得小心翼翼,甚至要看那些“新贵”的脸色。所谓的身份,在绝对的权力和无法无天的人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在胸腔里弥漫。黑暗中,她只能紧紧地攥住了被子的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夜,静得可怕,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诉说着无法言说的忧虑和世事的艰难。

隔壁隐约传来了两个孩子睡梦中含糊的呓语,更衬得这小小的空间里,那份压在心头上的沉重,愈发清晰。李成钢也沉默了,只是伸出手臂,将妻子往自己怀里拢了拢,粗糙的手掌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动作笨拙却带着暖意。他能感觉到妻子身体的轻微颤抖,那是恐惧和一种被现实击穿了认知的茫然混合在一起的战栗。

过了半晌,简宁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闷闷地,带着浓重的鼻音:“那……那也不能……硬碰硬啊。总有别的法子……”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虚弱无力。在这个年月,“别的法子”?谈何容易。

李成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胸口起伏了一下:“硬碰硬?当然不是。给秦淮茹出的主意,也是钻了他自己心虚的空子,让他自个儿吃个哑巴亏,不敢明着报复贾家。这种人,你跟他讲道理没用,只能让他知道疼,还得是他自己理亏的那种疼。”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沉了,“阿宁,我知道你担心。我也怕。但这个头不开,往后……咱们这院儿里,怕是谁家的媳妇姑娘都得提心吊胆过日子。这次是秦淮茹,下次呢?咱能保证永远不沾边吗?”

简宁没再说话,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了丈夫带着淡淡汗味和肥皂气息的旧汗衫里。道理她都懂,可是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她脑海里闪过崔要武那双看人时毫不掩饰的、带着油腻审视的眼睛,又想起白天在单位,听同事小声议论某个系统领导被当众揪斗、剃阴阳头的场景……她这个小小的户民的身份,在崔要武那种掌握着“革命大权”的人面前,确实什么都不是。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攫住了她。

“睡吧,”李成钢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粗糙的手掌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尽管他自己的心也沉甸甸的,“天塌下来,有我呢。明天……去趟街道老王那儿,探探口风。他消息灵通些。”他像是在安慰妻子,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简宁在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但卷翘的睫毛却在黑暗中不安地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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