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评估室的空气带着消毒水与旧纸张混合的沉闷气味。简单的问询，标准的量表，程序化的流程。负责评估的心理干事表情温和，言语谨慎，但林陌能感觉到那温和背后职业性的审视。他机械地回答着问题，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在古井无波的面孔之下，只承认“压力导致瞬间分神”。
评估结果：暂无重大心理障碍，建议观察，加强心理抗压训练。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也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枷锁。他知道，真正的问题，远非“压力”二字可以概括。
从心理评估室出来，天色已近黄昏。训练场方向传来隐约的口令声和脚步声，属于其他人的训练仍在继续。他被暂时中止了实弹射击和高风险科目训练，等待进一步通知。这种“等待”，本身就是一种煎熬。
一名执勤的队员找到他，告知林朔少校在战术分析室等他。
林陌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总会来。
战术分析室位于行政楼二层，光线比心理评估室明亮许多，但也更加冷峻。墙壁上挂着巨大的战区地图和复杂的编制表，中央的长条桌上，散落着一些文件和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林朔就站在桌边，背对着门口，看着窗外逐渐沉落的夕阳。她依旧穿着笔挺的常服，肩章上的校星在余晖中泛着冷硬的光泽。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
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甚至没有周锐那种外放的严厉。她的脸上是一片近乎绝对的平静，如同覆盖着万年积雪的山巅，看不出丝毫情绪的裂隙。只有那双眼睛，清澈、深邃，像能穿透一切表象，直抵核心。
“把门关上。”她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清冷。
林陌依言关上门，走到桌前约三步远的位置站定，标准的军人姿态，目光平视，落在她常服风纪扣上方一寸的位置。他不敢与她对视，害怕那双眼睛会轻易看穿他竭力隐藏的狼狈与恐慌。
林朔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操作了一下笔记本电脑，旁边的投影仪亮起，白色的幕布上投射出一张清晰的弹道数据分析图。复杂的曲线，密集的参数，以及一个被红色圆圈醒目标记出来的异常点——代表他那一发失控子弹的轨迹。
“坐。”她指了指桌对面的椅子。
林陌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坐下，身体依旧挺得笔直。
林朔拿起激光笔，红色的光点落在幕布的弹道图上，沿着那条标准的预瞄基线移动，然后在那个异常偏离点停下。
“风速，3米每秒，稳定。湿度，标准。观察手赵峰提供的修正参数，经过复核，准确无误。”她的声音平稳，像是在进行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战术复盘，每一个字都精准、客观，不带任何个人情感。“从据枪姿势，到呼吸频率监测，直至击发前0.5秒，你的生理数据和武器状态，都处于最佳区间。”
红色的光点在那个异常点上轻轻画着圈。
“但是，在击发前0.3秒到0.1秒这个关键窗口，”她顿了顿，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林陌低垂的眼睑上，“你的心率出现了一次非受迫性的、幅度为12%的异常波动。同时，枪口水平角监测记录显示，存在一个微小的、非指令性的左偏修正。”
数据不会说谎。它们将那个瞬间的失控，赤裸裸地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林陌的指尖微微发凉。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但在这些冰冷的仪器和数据面前，他的内心波动无所遁形。
“所有的外部条件都是理想的。观察手的指令是精准的。”林朔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穿透力，“导致弹道产生不可接受偏差的唯一变量，出现在这里。”
激光笔的红点，从幕布上的数据，缓缓移开，最终，虚虚地点在了林陌心脏的位置。隔着空气，隔着作战服，他却感觉那红点带着灼人的温度。
分析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归巢的鸟鸣隐约传来。
林朔放下激光笔，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动作带来了一丝无形的压迫感，但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她看着林陌，看着这个从山野中被自己带入这个钢铁世界的年轻人，看着他紧抿的嘴唇，低垂的、掩藏着惊涛骇浪的眼眸。
她想起了监控屏幕里，他扣下扳机前那一瞬间身体的微僵。想起了他失手后，站在靶场中央时，那背影里透出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那不是对惩罚的恐惧，更像是一种……失去了某种重要东西的茫然与无措。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她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一些，像是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落在林陌的心湖上，激起了远比子弹偏离更深的涟漪。
她指着幕布上那个刺眼的红色标记，轻声问道：
“这一枪，你在想什么？”
没有斥责，没有追问，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避开了所有坚硬的防御外壳，直接探向那最柔软、最混乱、最不愿被触及的核心。
林陌猛地抬起头，撞进了她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容纳一切、看透一切的视线里。
他在想什么？
那一刻，脑海里闪过的，是她的身影，是害怕流弹波及她的恐慌，是害怕让她失望的恐惧，是害怕失去她那隐秘关注的绝望……这些纷乱复杂、甚至他自己都未能完全厘清的情绪，在那一刻汇聚成一股失控的洪流，冲垮了他赖以生存的专注堤坝。
他能说吗？
他能告诉眼前这个代表着纪律、理性与绝对权威的上官，他那一枪的失控，仅仅是因为看到了她？因为一种他无法定义、却真实存在的，超越了上下级、超越了教官与学员的情感牵绊？
不能。
纪律的红线如同烧红的烙铁，横亘在那里。他不能，也不敢，用任何可能玷污她声誉、挑战规则界限的理由，来为自己的失误辩解。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再次低下了头，比之前垂得更深，像一只将头埋进沙子的鸵鸟，用沉默筑起最后一道可怜的防线。
分析室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愈发暗淡的天光。
林朔看着他这副模样，看着他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心中那处最柔软的地方，被无声地触动了一下。她知道他答不出，或者说，不能答。
有些答案，沉默，已然是全部。
她直起身，关闭了投影仪。幕布上的数据和那个刺眼的红点瞬间消失，分析室内暗了下来。
“心理评估没有问题，不代表没有问题。”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仿佛刚才那句轻声的询问从未发生过，“你的天赋，你的本能，是你最强的武器，也可能成为你最致命的弱点。如果无法掌控自己的情绪，再好的枪，也只是废铁。”
她拿起桌上的帽子，戴好，帽檐下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而遥远。
“禁绝实弹射击三天，期间，加练基础据枪和呼吸调控，由赵峰监督。写一份五千字检讨，深入剖析此次失误的思想根源，明天交给我。”
命令下达，清晰而冰冷。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步伐稳定地走向门口，拉开了分析室的门。
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从门缝涌入，勾勒出她挺拔而孤直的背影，随即随着房门的关闭，被彻底隔绝在外。
分析室内，彻底暗了下来。
林陌独自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弹。黑暗中，他仿佛还能看到幕布上那个红色的弹道偏离点，还能听到林朔那句轻如羽毛，却重如千钧的问话。
“这一枪，你在想什么？”
他缓缓抬起手，捂住了脸。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夹杂着更深沉的恐慌，将他紧紧包裹。
他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