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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州衙二堂里就弥漫着一股陈年旧纸和灰尘混合的呛人味。

几口巨大的樟木箱子敞着盖,里面小山似的堆满了卷宗。

纸张泛黄卷边,有的被虫蛀得满是窟窿眼,一股子霉味儿直冲脑门。

谢霄坐在上首,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沉。他面前的长条案上,也摊开了厚厚几摞。钱粮师爷赵师爷和刑名师爷陈师爷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赵师爷,”谢霄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凌子掉进瓷碗里,清冷又带着分量,“云州下辖三县,去岁秋赋,账册上记着应收粮五万石。库房里,实存多少?”

赵师爷额角冒汗,掏出手帕擦了擦,声音发虚:“回…回大人,去岁水患频仍,又…又遭了蝗灾…实收…实收不足三万石…已…已尽数支应军需和赈济了…”

“哦?”谢霄眼皮都没抬,指尖在案上一份摊开的旧档上点了点,“永平五年,同样三县,同样遭了水患蝗灾,实收四万八千石入库。永平八年,旱灾,实收四万五千石。怎么到了今年,这灾情就格外厉害些?还是说,”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赵师爷瞬间煞白的脸,“这中间的差额,都叫耗子拖进了洞里?”

赵师爷腿一软,差点跪下:“大人明鉴!下官…下官…”

“陈师爷,”谢霄没再看他,转向一旁山羊胡子的刑名师爷,“西城张寡妇告里正王二狗强占她家两亩水浇地,逼死她丈夫的案子,卷宗递上来多久了?”

陈师爷连忙躬身:“回大人,足有…足有八个月了。”

“八个月,”谢霄轻轻重复了一遍,拿起那份薄得可怜的卷宗,“就这?验尸格目不全,地契真伪未辨,王二狗只录过一次含糊其辞的口供?是衙门的人手都死绝了,还是觉得一个寡妇的冤屈,不值得费笔墨?”

陈师爷山羊胡子抖了抖,冷汗也下来了:“大人息怒!前任…前任大人他…事务繁忙…”

“忙到连杀人的案子都压着不办?”谢霄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让整个二堂的空气都凝滞了,“库房空虚,赋税混乱,积案如山,吏治废弛。好一个‘事务繁忙’。”他放下卷宗,站起身,青色的官袍衬得身形格外挺拔,“从今日起,所有积压卷宗,钱粮赋册,限十日内重新梳理清楚。赵师爷,库房盘点的条陈,明日午时前我要见到。陈师爷,张寡妇的案子,三天内,人证物证,本官要看到结果。”

他的目光扫过堂下噤若寒蝉的属官和胥吏:“十日后,本官亲自查验。若有敷衍塞责、推诿隐瞒者,严惩不贷。”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向后衙。留下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空气里只剩下卷宗翻动的哗啦声和粗重的喘息。

……

林晏睡到日上三竿才揉着眼睛爬起来。吃着厨娘送来的还算可口的早饭,就听见外面院子里两个洒扫的小厮在嘀嘀咕咕。

“听说了吗?昨儿夜里户房那个管库的刘癞子,被锁拿下狱了!”

“真的假的?为啥啊?”

“还能为啥?手脚不干净呗!听说贪墨了去年修河堤的银子!被新来的谢大人查了个底儿掉!证据确凿!”

“嚯!这位谢大人可真够雷厉风行的!才来几天啊!”

“可不是嘛!一点情面都不讲!那刘癞子背后可是站着钱师爷呢…”

“嘘!小声点!钱师爷脸色可难看着呢!”

林晏竖着耳朵听完,嘴里的包子都忘了嚼,眼睛瞪得溜圆。刘癞子?就是昨天在前衙晃悠,眼神滴溜溜乱转,看着就不像好人的那个家伙?被谢兄拿下了?

一股子莫名的兴奋劲儿直冲脑门。他三口两口把包子塞进嘴里,胡乱抹了抹嘴,像阵小旋风似的就冲向了前衙书房。

“谢兄!谢兄!”他门也没敲就闯了进去,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听说你把那个刘癞子抓啦?真的吗?”

谢霄正伏案写着什么,闻言抬起头。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半边脸上,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拍死了一只苍蝇。“嗯。贪墨修河银,证据确凿,按律当杖八十,徒三年,追缴赃款。”

“哇!谢兄威武!”林晏激动得一蹦三尺高,巴掌拍得啪啪响,小脸兴奋得通红,“就该这样!杀一儆百!看那些蠹虫还敢不敢伸手!”他凑到书案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谢霄,“你怎么这么快就查出来的?太厉害了!”

谢霄没接话,放下笔,站起身:“换身粗布衣裳,跟我出去一趟。”

“啊?去哪儿?”林晏一愣。

“乡下。看看地。”谢霄言简意赅。

……

马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晃悠了快一个时辰,才停在一片坡地旁。七月的日头正毒,晒得地面都发白。

林晏跟着谢霄跳下车,一股热浪裹着尘土味儿扑面而来。他眯着眼望去,眼前是大片大片的田地。麦子已经收了,地里只剩下短短的茬子和一些蔫头耷脑的杂草。

土地干巴巴的,裂开一道道细小的口子,像是渴极了张开的嘴。远处有几个农人正弯腰在地里忙活,穿着打满补丁的短褂,皮肤晒得黝黑发亮。

谢霄没说话,径直走向田埂。林晏赶紧跟上,学着谢霄的样子,也蹲在了田埂边。田埂的土坷垃硌得他有点不舒服,他挪了挪屁股。

谢霄伸出手,抓起一把干硬的土块,在手里捻了捻。细碎的土末顺着指缝簌簌落下。

他眉头微蹙,指尖在袖中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光幕启动,土壤成分分析:有机质含量极低,氮磷钾缺乏,板结严重)。他又看向不远处正在用一把笨重木犁翻地的老农。

那犁又沉又钝,老农扶着犁把,弓着腰,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在前面吃力地拉着,每一步都走得缓慢沉重。汗水顺着老农沟壑纵横的脸颊淌下来,滴进干燥的泥土里。

“老丈,”谢霄站起身,走到田边,声音平和,“今年收成如何?”

那老农停下犁,用肩上搭着的破布巾抹了把汗,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愁苦:“唉…大人呐,别提了。地薄,没劲儿。春上一场倒春寒,苗冻坏了不少。夏里雨水又少,麦穗都瘪的…一亩地能打上一石粮,就算老天爷开眼了!交了租子,剩下的…唉…”

他摇摇头,满是老茧的手拍了拍身边那喘着粗气的老牛,又看了看自己那简陋的木犁,眼神麻木。

林晏蹲在田埂上,听着老农的话,再看看他枯瘦的身板和那头同样瘦骨嶙峋的老牛,心里那点跟着谢兄出来“看风景”的新奇劲儿彻底没了。

他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收成”两个字背后沉甸甸的分量,压得人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看向谢霄。

谢霄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点了点头,目光又扫过田地边缘堆着的一些牲畜粪便和零散的草木灰。

……

隔了两天,州衙就在城郊划出了一块空地,竖起了牌子:官办肥田场。谢霄让人贴了告示,召集了附近几个村子的里正和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农。

空地上,已经按谢霄的要求,堆起了小山一样的牛马粪便、收集来的草木灰、还有从附近河沟里挖来的黑乎乎的河泥。几种东西混在一起,在烈日下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臭味。

林晏本来兴致勃勃跟着谢霄来看热闹,刚走到场子边缘,那股子混合了发酵粪肥和河泥腥臊的冲天臭气就像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了他鼻子上。

“呕——!” 林晏瞬间脸色发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捂住口鼻,连连后退好几步,差点被脚下的土坷垃绊倒,声音都变调了:“我的天!这…这也太臭了!比醉仙居后厨的泔水桶还臭十倍!”

他捏着鼻子,恨不得退到八丈远,小脸皱成了一团,眼泪都快被熏出来了。他简直无法想象谢兄怎么能面不改色地站在那臭气中心!

场子中央,谢霄正挽着袖子(官袍下摆掖在腰间),亲自拿着一把大铁锹,将粪便、草木灰和河泥按一定比例混合、翻搅。

他动作沉稳有力,神情专注,仿佛手下翻动的不是污秽之物,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滴落,混入脚下的“肥料”中。那股子冲天的臭气,似乎对他毫无影响。

几个被召集来的老农一开始也是捂着鼻子,远远看着,脸上写满了怀疑和嫌弃。

但看到堂堂知州大人亲自下场,赤手空拳(戴着简易的粗布手套)地干这最腌臜的活计,他们的眼神慢慢变了。交头接耳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一个胆子大些、满脸皱纹如沟壑的老农犹豫了一下,往前凑了半步,瓮声瓮气地问:“大…大人,这…这东西,真能肥地?可别烧了苗根…”

谢霄停下动作,抹了把额上的汗,指着正在翻拌的混合堆:“老丈请看。单用生粪,易生虫害,且肥力过猛伤根。单用草木灰,虽含钾,但缺乏氮磷。河泥湿冷,肥力缓释。三者按此比例混合,堆放发酵月余,腐熟之后,便是上好的‘肥田粉’。撒入田中,能疏松土壤,保水保肥,供给作物所需养分,又不至于烧根。”

他说的条理清晰,用的是老农能听懂的土话,没提什么“有机质”、“氮磷钾”。

老农们听得半信半疑,但看着谢霄笃定的神色和亲自动手的架势,抵触情绪少了许多。有人开始小声议论。

林晏远远看着谢霄在臭气熏天中侃侃而谈,那股子专注和笃定,莫名地压过了他鼻端的恶臭。

他捏着鼻子的手指松了松,好奇心战胜了嫌弃。他强忍着不适,踮着脚尖,一点点往前挪,想凑近点看看谢兄到底在搅和些什么宝贝。

刚挪到离那堆“宝贝”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一股更加浓郁、更加“醇厚”的发酵气味猛地袭来,直冲天灵盖!

“呕——!”

林晏再也忍不住,猛地弯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一齐流,小脸憋得通红。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生化武器原地送走了!

谢霄听到动静,转过头,就看到林晏那副狼狈不堪、摇摇欲坠的样子。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放下铁锹,对旁边一个负责监工的衙役交代了几句,然后大步流星地朝着林晏这边走来。

林晏还在那儿弯腰干呕,眼前突然一暗,一只沾着些许泥点却依旧沉稳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走了。”

谢霄的声音没什么情绪,手上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直接把被臭气熏得七荤八素的林晏从“毒气”边缘拎了起来,半拖半拽地带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林晏晕乎乎地被谢霄拎着走,胃里还在翻腾,脑子里却还在想着刚才谢霄翻搅那堆臭烘烘东西的样子。

他一边被臭味熏得想哭,一边又觉得谢兄顶着那么臭的东西干活的样子……好像还挺厉害?

就是这“肥田粉”的味儿,实在是……太有存在感了!

他决定回去要熏十遍澡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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