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正阳的激励如同给近乎停滞的机器注入了新的润滑剂,工坊内的气氛为之一变。沮丧和怀疑被扫进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静、更加专注的执着。张铁锤五人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将每一次失败都掰开揉碎,细细剖析。
张大锤自己,常常一言不发地蹲在运转(或者说,试图运转)的钻床旁,一蹲就是几个时辰。他那双看惯了火候与铁水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微微抖动的钻杆,耳朵捕捉着每一个异常的声响,仿佛要将这机器的“病根”从骨头缝里揪出来。
“问题不全是钻头,” 某天深夜,当又一次因钻孔偏斜而停机后,张大锤哑着嗓子开口,打破了工坊内的沉寂。他指着那根微微颤动的粗重钻杆,“你们看,它转起来,自己就在晃。这根‘主心骨’不稳,再好的钻头也白搭!”
鲁师傅凑过来,用手感受着钻杆旋转时传来的细微震动,恍然大悟:“没错!是这钻杆太长了,悬空这一段,水力带起来,难免有丝毫弯曲和抖动,传到钻头那里,就放大了!”
症结之一被找到。他们立刻着手,在钻杆的中段和后段,各增加了一个硬木包裹铜衬的支撑轴承座,尽可能缩短悬空长度,像给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加上扶持的双手。虽然增加了摩擦和结构复杂性,但钻杆的稳定性肉眼可见地提升了,那令人心烦意乱的抖动减轻了大半。
钻头的问题则由赵胜主攻。他不再盲目地追求硬度,而是听从了沈正阳隐约提点的“韧性”概念。他尝试不同的铁碳配比,调整锻打的次数和淬火的时机与介质(有时甚至尝试用牲口尿来淬火,以期获得不同的性能)。过程极其繁琐,耗费了海量的材料,但终于,一种在硬度和韧性之间取得更好平衡的钻头钢材被摸索出来。虽然仍会磨损,但断裂的频率大大降低。
最棘手的钻孔精度问题,牵涉到整个系统的协同。传动齿轮的精度无法一蹴而就,他们便采取最笨的办法——精心修锉每一个齿牙,在装配时反复调试啮合间隙,用熬制的动物胶混合细炭粉填充微小的空隙以减震。固定工件的卡具被鲁师傅重新设计,由简单的木块变成了带有螺旋紧固机构的铸铁夹具,确保铁棒被牢牢锁死,纹丝不动。
而进给的均匀性,这个看似简单却至关重要的问题,困扰了他们最久。最初依靠人力感觉控制的杠杆进给,时快时慢,时轻时重,直接导致孔壁粗糙甚至钻头卡死。直到有一天,一个年轻学徒在调试水轮时,无意中将一个沉重的铁扳手放在了进给杠杆的某一端,发现钻头在重力作用下,竟然以一种极其缓慢但异常均匀的速度自行向下钻进!
“重力!用重力!” 张大锤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们立刻设计了一套巧妙的配重滑轮系统,将进给力转化为恒定不变的重力牵引。虽然调整进给速度需要更换不同重量的配重块,但稳定性却得到了根本性的保障。
失败,改进,再失败,再改进……工坊的地面上,废弃的零件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垃圾,而是被分门别类地摆放着,仿佛一座记录着攻坚历程的墓碑群。每个人的手上都添了新伤,眼窝深陷,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不知是第几十次,还是第几百次尝试。一根经过精心锻打、初步成型的枪管毛坯被牢牢固定在崭新的卡具上。经过多次改进、显得协调了许多的水力钻床,在溪流不竭的动力驱动下,发出了相对平稳的“嗡嗡”声。坚固的钻杆带着一枚最新式的、闪烁着蓝灰色光泽的钻头,在恒定配重的牵引下,以一种稳定得令人心醉的速度,旋转着,坚定不移地刺入铁棒的端面。
“嗤——”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少了以往的刺耳和挣扎,多了一种沉稳与顺畅。金属碎屑不再是杂乱地飞溅,而是形成了一道均匀、细密的螺旋状丝带,缓缓流出。
张大锤、鲁师傅、赵胜和两个学徒,屏息凝神,如同看着一个初生的婴儿,紧紧盯着那缓缓深入的钻头。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光偏移,工坊内唯有水声、机器声和那均匀的钻削声。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后,钻杆走到了尽头,标志着钻孔的完成。
小心翼翼地将钻头退出,更小心翼翼地卸下那根沉甸甸的铁棒。张大锤用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一根光滑的细铁探条,伸入那尚带余温的孔洞之中。
探条顺畅地滑入,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一直到底。抽出来,探条表面光洁,没有任何被刮擦的痕迹。
鲁师傅迫不及待地拿起一根细绳,拴住一小块油脂,吊入孔中,从另一端缓缓拉出。油脂块完好无损,表明孔洞笔直,内壁光滑,没有明显的凸起或凹陷!
成功了!
这一次,是真的成功了!
没有欢呼,没有跳跃。五个浑身油污、疲惫不堪的人,只是默默地围拢在一起,低头看着那根内里藏着一条笔直通道的铁棒。张大锤伸出粗糙得如同老树皮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铁棒冰凉的外壁,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那条完美通道的律动。两行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深陷的眼眶中涌出,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铁棒上,瞬间凝结。
这一刻,所有的艰辛,所有的失败,所有的煎熬,都化为了无声的洪流,在这泪水中奔涌宣泄。
他们做到了。他们用水流的力量,征服了坚硬的钢铁,钻出了第一根合格的、可用于制造火铳的枪管!
这不仅仅是一根枪管,这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青鸾军军工现代化大门的钥匙,一把通往更强武力、更自主命运的道路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