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的红色字符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烙进了陈见深的视网膜，也烙进了他的认知。
“普罗米修斯”……“集体恐惧神经网络”……“恐惧阈值”……“训练”……“体感时间流速1:60”……
每一个词都带着冰冷的、非人的质感，组合在一起，揭示出一个让他灵魂战栗的真相。
那不是什么睡眠障碍，不是精神疾病，而是一场精心策划、持续了整整三十个夜晚的、针对他个人意识的酷刑。他每晚被捆绑在一个感知被拉长六十倍的刑架上，反复经历极致的恐惧，只为采集那些冰冷的数据，为了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冠冕堂皇的所谓“压力抵抗适应性强化”！
一股混杂着恶心、愤怒和被彻底亵渎的寒意，从胃里翻涌而上，直冲头顶。他猛地摘下手腕上的“眠石”，像扔掉一条毒蛇，狠狠地将它砸向墙壁。
“砰”的一声脆响，手环外壳破裂，屏幕瞬间暗了下去，碎片溅落一地。
几乎在同时，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强行从大脑中剥离出去，一阵短暂的、剧烈的刺痛贯穿了他的太阳穴。他扶住桌子，大口喘息，冷汗涔涔而下。
环顾四周，房间依旧安静，窗外是城市的霓虹。但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个世界看似熟悉的外壳下，隐藏着他无法想象的、黑暗的运作机制。
他强忍着不适，回到电脑前。那个粗糙的后台界面依然亮着。愤怒和一种求知（或者说求死）的欲望驱使着他，他必须知道更多。他疯狂地搜索着关于“普罗米修斯协议”和“集体恐惧神经网络”的任何信息。日志文件浩如烟海，大部分是加密的，但他凭借那串指令代码的权限，还是找到了一些碎片。
一些早期测试记录显示，这个项目最初宣称的目标，是用于训练宇航员、特种部队人员等在极端压力环境下的心理承受能力。但不知何时，项目范围扩大了，资金来源也变得模糊，开始秘密招募（或者说，非自愿征用）“普通志愿者”，以测试在更日常生活压力下的反应，并试图通过“恐惧耐受训练”来“优化”普通人的抗压能力。
而他陈见深，就是无数个“普通志愿者”之一。他被选中，可能只是因为他在某个电商平台购买了这款手环，并同意了那份长长的、无人细读的用户协议。
就在陈见深试图下载这些证据时，后台界面突然闪烁起来，一个红色的、强制性的弹窗跳了出来，覆盖了所有内容。
【警告：检测到未经授权的深度访问。用户生物特征信号异常中断（设备离线）。】
【根据《用户协议》第7章第3条补充条款及《国家安全数据保密暂行条例》，‘普罗米修斯’协议相关内容涉密。】
【个体‘陈见深’（Id: 73A8Kq），您的实验参与者身份已被标记为‘异常脱离’。】
【系统正在执行数据清理与安全隔离程序……】
紧接着，电脑屏幕上的后台界面开始崩溃，文件列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变成乱码。他想截屏，想录像，但所有操作都被锁定。几秒钟内，一切关于“普罗米修斯”协议的痕迹都被抹除得干干净净，界面跳回了最初的、普通的“眠石”App登录页面。
对方发现他了。并且，干净利落地切断了这条线索。
陈见深瘫坐在椅子上，感到一阵无力。他面对的不是某个具体的恶人，而是一个庞大、无形、拥有巨大技术和权力资源的系统。他连证据都留不下。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地上那堆手环碎片，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不是来电，也不是普通的通知，而是一条没有任何号码显示、背景为纯黑色的短信。文字是刺眼的白色：
【感谢您对‘人类潜能拓展计划’（内部代号：普罗米修斯）做出的宝贵贡献。您的数据极具价值。】
【您的‘异常脱离’申请已收到并受理。设备绑定已解除。】
【请注意，单方面脱离可能导致未完成训练周期的心理后遗症，包括但不限于：焦虑、闪回、现实感剥离等。建议您寻求专业心理支持。】
【最后，系统需要向您确认一个关键选择：】
【您是否确定，要解锁并取回您在参与计划期间（总计30小时现实时间，约等同于1800小时体感时间）被屏蔽的‘真实经历’与‘感知记忆’？】
【提示：该记忆已进行‘安全化’预处理，但内容仍可能引起强烈不适。选择‘是’，记忆将分批融入您的梦境；选择‘否’，或不做选择，相关数据将在24小时后永久销毁。】
【回复 ‘YES’ 或 ‘No’ 以进行选择。】
陈见深看着这条信息，浑身冰冷。
他们知道他的一切。他们甚至在他砸碎手环后，依然能精准地将信息送达他的手机。所谓的“脱离”，或许只是对方允许他暂时离开这个“实验笼”，但他从未真正获得自由。
而现在，他们给了他一个更加残酷的选择。
找回那丢失的、总计长达一千八百个小时的、充满极致恐惧的记忆？去亲身体验、回忆那无数个夜晚在“第七扇区”地狱里奔逃的每一个细节？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性，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就几乎要将他击垮。那不是在脑子里知道“我经历了恐惧”，而是要将那炼狱般的感受，重新塞回他的意识里。
可是，如果选择“否”呢？
那就意味着，他人生中整整一段漫长的“时间”——
即使那是在扭曲感知下的时间——将永远成为空白。他身体和精神的疲惫与创伤有其根源，他却永远无法直面这个根源。他会被永远困在“知道发生了什么”和“无法真正感受和记忆”的割裂状态中。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
陈见深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很久。
窗外的天色开始蒙蒙发亮，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他脸上的震惊、愤怒和恐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看透一切的疲惫，以及一丝在绝境中滋生的、微弱的释然。
他知道了真相。他砸碎了枷锁。尽管新的枷锁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但他毕竟不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依赖虚假数据的可怜虫。
他拿起手机，手指悬在键盘上。
他没有回复 “YES”，也没有回复 “No”。
他直接删除了这条短信，然后，将手机卡取了出来，折断。他走到电脑前，格式化硬盘，重装了系统。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微冷的空气涌入，带着城市苏醒的喧嚣。他看着楼下匆匆赶早班的人群，他们之中，有多少人手腕上戴着各式各样的智能设备？有多少人，正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科技带来的“健康”数据，而浑然不觉自己可能付出的代价？
他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未来会不会被那些“后遗症”困扰，会不会在某一天夜里，被那些未被找回的记忆碎片所侵袭。
但至少在此刻，他选择不按照对方设定的规则行事。他不接受那个非此即彼的、残酷的选择题。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去面对这个被撕开一角的、残酷的世界。
陈见深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开始收拾满地的碎片。他需要打扫干净这个房间，然后，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