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回到自己下榻的院落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他遣退下人,一个人坐在黑屋子里,把那枚冰冷的黄铜弹壳放桌上,翻来覆去的摩挲。
脑海里,夏青禾那句轻飘飘的烟花典礼,还有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在他脑子里转个不停。
烟花?
他宦海沉浮四十载,审过的前朝逆党跟贪官污吏,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抵死不认的有,摇尾乞怜的有,慷慨赴死的也不缺。
但他从没见过这么荒唐,又这么无懈可击的辩解。
如果他上奏朝廷,说一群流放犯冒着灭九族的风险私开矿山私炼钢铁,就为了逢年过节听个响看个乐子...
他几乎能想到朝堂上,那些政敌憋着笑的表情,跟皇帝陛下失望透顶的眼神。他张承,将从一个让百官畏惧的笑面虎,变成整个大夏皇朝最大的笑柄。
可要不是谋逆,昨晚他亲眼看见的高炉又怎么回事?那种规模的炼铁,压根不是一个民间烟花作坊需要的。
他被架在了火上。
进,是沦为笑柄,威信扫地。
退,是玩忽职守,无功而返。
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去看那场所谓的烟花典礼。他必须亲眼确认,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来人。”他低声唤道。
一个羽林卫校尉鬼魅般的出现在门口。
“传令下去,今晚所有人,甲不离身,刀不离手。”张承的声音透着疲惫跟狠厉,“如果那烟花...有什么不对劲,不用等我命令。”
夜幕降临。
青禾镇的中心广场上,闹哄哄的,灯火把天都照亮了。
数千居民,不管是原先的流放犯,还是新收编的降兵,全都聚在这。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发自真心的笑。他们的生活,在短短一个多月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住进了暖和的砖房吃上了饱饭,孩子们甚至能去新开的学堂里认字。
而这一切,都是那位神明般的领主大人带来的。
今晚,领主大人要为欢迎天子使节,办一场前所未有的烟花盛典。
烟花是什么,没人知道。但所有人都充满了期待。
广场正北,临时搭了一座高台。夏青禾潘律夏云峥等人陪着张承坐在主位。
张承面无表情,目光却像鹰一样扫过四周。他注意到,在广场周围的几个制高点上,都架着些用黑布盖着的、奇形怪状的金属管子。
那就是所谓的烟花?
“张大人,远道而来,我青禾镇穷乡僻壤,无以为敬。”夏青禾举起酒杯,笑着说,“今晚这场小小的烟花会,就算是我们全镇百姓,为您献上的一份心意。还望大人不要嫌弃简陋。”
“夏姑娘,客气了。”张承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一句。
夏青禾也不在意,她放下酒杯,对着不远处的夏云峥点了点头。
夏云峥会意,举起手里的红色令旗,猛的向下一挥!
“咻——!”
一道拖着长长尾焰的火箭从远处升空,在夜空中炸开,化作一朵巨大红色的牡丹花。
“哇——!!!”
广场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惊叹声和欢呼声。孩子们指着天空,又笑又跳。
紧接着,一枚又一枚的烟花升空。有的炸开是绿色柳条,有的炸开是金色菊花,还有的带着清脆哨声在空中盘旋飞舞。
整个夜空都被这绚烂的光彩点亮,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场光与色的盛宴中。
张承看着这番景象,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的松懈了几分。
难道...真的只是烟花?
难道自己真老了,疑神疑鬼,被一个小姑娘耍得团团转?
就在他心神恍惚的时候,夏青禾再次举起了酒杯。
“张大人,开胃小菜尝过了。接下来,是晚辈特意为您准备的压轴大戏,名为雷神之怒。”
“还请大人,指教。”
随着她话音落下,夏云峥手里的令旗,从红换成黑,又一次挥下!
这一次,没有绚烂的火箭升空。
取而代之的,是广场四周那几处制高点上,同时传来的、让人心头发慌的闷响。
“咚!”
“咚!”
“咚!”
像是有几头远古巨兽同时捶了下地。
张承身边的羽林卫校尉脸色剧变,下意识握紧了刀柄。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夜空中便传来了尖锐的呼啸声。
不是一枚,是六枚!
六个小黑点,划出诡异的弧线,飞向镇子东北方约两里外的一座光秃秃的石山。
张承的瞳孔猛的缩成针尖。
那座石山,他白天时特意观察过。那里寸草不生,只有一块形似卧牛的巨大青石,立在山顶,极为显眼。
“轰——!”
第一枚黑点落地,炸开的不是五彩烟火,而是一团刺眼的白光!
那白光亮得吓人,一瞬间把整座石山照得跟白天一样。那块卧牛巨石的轮廓,在白光下清晰可见。
照明弹!
张承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这是军中最精锐的部队在夜间攻城时才会用的东西!
不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另外五枚黑点已经呼啸着砸了过来。
“轰!轰!轰!轰!轰!”
五声巨响几乎同时炸开,天崩地裂一般!
地都在抖,广场上的人被这恐怖的动静震得东倒西歪,尖叫成了一片。
张承死死抓着桌沿,才没从座位上摔下去。他一脸惊骇的望向那座石山。
只见山顶之上,火光冲天,碎石飞溅!
那块万斤重的卧牛巨石,在五次连环爆炸里,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捏碎了,四分五裂,轰的塌了下来!
烟尘冲天,把月亮都遮住了。
爆炸的轰鸣在山谷里来回响着,久久不散,跟神明在发怒一样。
整个广场,一下安静得吓人。
所有人都被吓傻了。他们呆呆望着那座塌了半边的石山,又看了看高台上那个依旧面带微笑的年轻女子,眼神里除了崇拜,还多了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恐惧。
这不是烟花。
这是神罚!
张承的脸都白了,嘴唇直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后的那些羽林卫,更是一个个脸色跟死人一样。
他们是天子亲军,见识过朝廷武库里最强的神臂弩,最重的投石机。
可没一种武器,能搞出这么恐怖这么精准的破坏。
两里地外,六发五中,还有一发照明,把一块万斤巨岩轰成渣。这是什么恐怖的力量!
他毫不怀疑,要是这六发烟花的目标是他们三百人的宿营地...那地方早就成了一片火海,没人能活。
冷汗一下湿透了他的官袍。
他终于明白了。
所谓的夜探,所谓的罪证,不过是人家故意让他看到让他拿到的。
人家不是怕他查,是怕他...看不懂!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武力恫吓,一场用烟花伪装的摊牌!!
夏青禾慢慢放下酒杯,走到脸色惨白的张承身边,声音还是那么温和,轻声问道:
“张大人,我这雷神之怒的烟花,还算热闹吧?”
张承的身子猛的一颤,他慢慢转过头,看着夏青禾那双含笑的眼睛,只觉得那里面是看不见底的深渊。
扑通一声,他从座位上滑落,腿一软,直接就跪了下去。
“夏...夏姑娘...不,领主大人!”
这位在朝堂上呼风唤雨,连皇子都要礼敬三分的御史中丞,此刻的声音里,全是前所未有的恐惧跟谦卑。
“老夫...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
“还请...领主大人,饶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