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安置营，中心广场。
这片曾经代表混乱跟绝望的空地，此刻，就是一台精密高效，甚至带了几分冷酷的巨大机器。
上百个启明计划户籍登记处一字排开，长长的队伍，却再没半点骚动。
每一个等着登记的流民，脸上都带着一种混杂了悲愤期待跟决绝的神情。他们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孩子，眼神死死的盯着北方，好像那里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方向。
皇帝的“锁龙令”，成了一剂最猛的催化剂，把他们心里对旧王朝最后那点幻想，碾的粉碎。
卫康自己就坐镇在一张登记台前，他的面前，跪着个中年汉子。
“姓名？”
“回将军！小人张铁山！”汉子的声音洪亮又急切。
“年龄？籍贯？”
“三十有六，青州府人士！”
“职业技能？”
“铁匠！小人祖上三代都是铁匠！闭着眼睛都能听出铁水里差了几分碳！小人的浑家，是绣娘！十里八乡最好的绣娘！”张铁山挺直了胸膛，用近乎炫耀的语气，报出自己的“价值”。
他不再藏着掖着，因为他知道，在这，技能不是被剥削的工具，是换取生存和尊严的资本！
“家里几口人？健康状况？”
“回将军！家中五口！除了浑家，还有两个小子，一个十三一个十岁，都识字！还有一个老娘，腿脚不好，但还能编草席！”
- 识字？这可是宝贝！
卫康的眼睛都亮了。他重重的在登记册的“识字水平”一栏，画了个大大的圆圈。
“个人意愿？想去工厂，还是想去种地？”
“去工厂！去兵工厂！”张铁山几乎是吼出来的，“小人要打出天下最锋利的刀，跟着将军们，杀回青州，把那些不让我们活的狗官，一个个都剁了！”
“好！”卫康一掌拍在桌上，“张铁山！我批准了！等登记完，你就带着家人，去落凤河工业区报道！”
他将一本崭新的，用硬纸板做封面的小册子，盖上一个鲜红的，刻着“北境开拓军户籍专用”的印章，递给了张铁山。
“这是你们家新的户口本！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北境的正式子民！”
张铁山颤抖的双手，接过那本制作精良的户口本，就跟接过了通往新世界的船票一样。
他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用清晰的炭笔字，详细的记录着他刚才口述的一切。
姓名：张铁山。
家庭成员：五口。
职业技能：高级铁匠（父）中级绣娘（母）。
识字水平：两人。
健康状况评估：三名全劳动力，一名半劳动力，一名待赡养。
初分配意向：落凤河兵工厂。
张铁山看不懂所有的字，但他看懂了最后那几个字。
他一个堂堂七尺的汉子，捧着那本小小的册子，眼泪再也绷不住，决堤而下。
高台之上，潘律看着眼前这井然有序，甚至可以说是“争先恐后”的登记场面，心里的震撼，已经没法用言语形容。
- 太可怕了。
- 这不是在登记户籍，这是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人力资源盘点！
- 每一个家庭，都被拆解成最基础的生产单元。每一个人的价值，都被量化被评估被精准的分类。
- 在主公的眼中，天下万民，不再是模糊的“子民”概念，而是一个个可以被优化配置的，鲜活的“数据”！
他忽然感到一阵发自骨子里的寒意。
在这种极致理性，高效到冷酷的统治体系面前，他过去所学的一切帝王之术权谋心计，都显得那么的幼稚可笑。
……
鹰愁关，指挥部。
一份份来自一号安置营的统计报告，跟雪片似的汇集到夏青禾的桌案上。
她没有看那些感人肺腑的故事，也没关心那些民众的情绪。
她的目光，只盯着报告末尾那些冰冷的，被汇总起来的数字。
“已完成登记人口：48,215人。”
“壮年劳动力（18-45岁）：19,540人。”
“技术工种统计：铁匠532人，木匠871人，石匠1104人，郎中78人，兽医19人，织工2345人……”
“识字人口：3122人。”
夏青禾的指尖，在桌面上敲着，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
她的眼中，没有君主的威严，只有cEo看到季度财报时的专注跟冷静。
- 好家伙，一个中等规模的人才市场自己送上门了。虽然质量参差不齐，但架不住量大管饱啊。
- 78个郎中，勉强能撑起一个基础的公共卫生体系了。
- 超过3000的识字人口！这可是未来基层官吏和技术员的种子！
“传我命令！”
她抬起头，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命令一：即刻起，成立‘北境劳动资源调配总局’，由潘律兼任总局局长。所有登记完毕的人口，由他统一进行调配！”
“命令二：铁匠木匠石匠等所有一级技术工种，立刻与家人分离建档，组成‘第一技术兵团’，直接送往落凤河工业区，薪资待遇提高三级！家属就近安排进入新建的后勤工厂！”
“命令三：卫康将军的开拓建设兵团，再扩编两万人！从新登记人口中，优先挑选有建筑经验和体力强壮者！”
“命令四：成立‘北境扫盲总队’！从识字人口中，挑选一千人，进行为期一周的强化培训，然后派遣到各个工厂农场军营！我们的目标是，一年之内，让北境再无文盲！”
一道道命令，从这个小小的指挥部发出。
一部名为“北境”的巨大战争机器，因为这五万新零件的加入，开始以一种更加恐怖的速度，轰然运转起来！
……
大夏，沧州城。
自“锁龙令”颁布以来，这座曾经繁华的运河重镇，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又压抑的监狱。
城门口，官兵林立，刀枪出鞘。城墙上，贴满了“锁龙令”的巨幅告示，和描绘着夏青禾青面獠牙的“妖女”画像。
任何试图向北逃亡的流民，一旦被发现，便会被毫不留情的当场斩杀，尸体就挂在城门上，用来震慑后来者。
城内，物价飞涨，人心惶惶。
城西，一间最普通的民居内。
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正对着一堆冰冷的工具，长吁短叹。
他叫孙祥，是沧州城里最好的钟表匠。他制作的自鸣钟，据说连上京的达官贵人都争相求购。
可现在，乱世来了，没人再需要这种精巧的“奇淫巧技”了。
他的铺子已经关了三个月，家里的米缸，昨天就见了底。
“爹，喝口水吧。”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端来一碗浑浊的米汤。
孙祥摇了摇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
他这一身鬼斧神工的本事，在这乱世里，竟连一口饱饭都换不来。
就在这时，“笃，笃笃，笃。”
一阵极有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一长两短。
这是商队伙计们约定取货的暗号，已经很久没响过了。
少年疑惑的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普通，但眼神精亮的短衫汉子。
“请问，孙师傅在吗？”汉子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东家听说孙师傅最近手头紧，特地派我来...收购一批货。”
孙祥有气无力的走了出来：“什么货？我这里，已经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汉子没有说话，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黄杨木雕刻的...齿轮。
孙祥的瞳孔，猛的一缩！
这个齿轮的形制，是他独创的！普天之下，只有他跟买过他自鸣钟的几个老主顾才知道！
“你...你是谁的人？”孙祥的声音，瞬间变的警惕起来。
汉子笑了笑，压低了声音。
“我家东家，不姓王，不姓李。她姓夏。”
“我们那儿，不缺米，不缺地。就缺...孙师傅您这样，能让时间都听话的神仙人物。”
“我们东家说了，只要您愿意北上。黄金百两，只是安家之费。她会为您专门建造一座‘精密仪器研究所’，让您...去研究星辰的轨迹。”
研究...星辰的轨迹？
孙祥的心，被这句话狠狠的击中了！
他一辈子都痴迷于这些精巧的机械，他最大的梦想，就是造出一个能完美模拟日升月落星辰运转的“浑天仪”！
可这个梦想，在所有人看来，都是疯子的呓语。
而现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夏东家”，竟一语道破了他心中最深的渴望！
“北...北边？”孙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可...可‘锁龙令’...”
“呵呵。”汉子不屑的笑了笑，“皇上的令，锁的是不想活的龙。可锁不住，想去天上看看的鹰。”
他凑到孙祥耳边，低声说道：“城南，漕运码头，三号码头，子时。苏家的粮船，船头挂着红灯笼。只等一刻钟。”
说完，汉子将那个小小的齿轮，放在了孙祥的手中，转身便汇入了人流，消失不见。
孙祥呆呆的站在原地，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个黄杨木齿轮，和那个足以改变他一生的，疯狂的希望。
……
三日后。
鹰愁关以北，一号安置营。
一支小小的，由十几辆蒙着油布的马车组成的车队，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的抵达了营地。
夏青禾亲自站在营地门口，等着他们的到来。
车帘掀开，一个个面带疲惫跟惊惶，但眼中却闪着专业光芒的“人才”，在士兵的护卫下，走了下来。
白发苍苍的钟表匠孙祥。
因“妖言惑众”研究人体解剖而被官府通缉的郎中李时珍。
绘制出了精准地图，却被斥为“妄图窥探龙脉”的地理先生徐霞客。
还有十几名掌握着失传纺织技术陶瓷秘方的工匠大师……
他们，是大夏皇朝的“垃圾”，是“无用”的奇淫巧技。
但此刻，在夏青禾的眼中，他们是比黄金更宝贵的财富！是新世界的第一批奠基人！
“欢迎回家。”
夏青禾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了来到这个世界后，最真诚的一次笑容。
“诸位，旧的时代，已经把你们抛弃。”
“但新的时代，将因你们而开启！”
孙祥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过分的，传说中的“神女”，又看了看她身后那座在夜色中依旧灯火通明，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巨大城市。
他缓缓的，跪了下去，浑浊的老眼里，热泪盈眶。
“草民孙祥，愿为领主大人...效死！”
“愿为领主大人效死！”
身后，所有的工匠大师，齐刷刷的跪倒一片。
夏青禾满意的点了点头，她知道，她的“人才引进”计划，成功了。
就在此时，一名斥候匆匆跑来，递上了一份刚从安置营“启明计划”数据库中汇总出的紧急报告。
夏青禾展开一看，眉头微微一挑。
报告上只有一行字：
“经初步统计，已登记的四万八千流民中，有超过六千人，曾在各地官府乡勇乃至叛军中，有过服役经历。其中，不乏基层军官和弓弩好手。”
- 六千老兵？
- 这可是一支现成的加强旅啊！
夏青禾的嘴角，再次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 皇帝老儿，你这“锁龙令”，送来的不仅是百姓，还顺便帮我把兵都给招好了。
- 这份大礼，我该怎么谢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