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口。
几辆破旧的福特卡车,正“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停在警戒线外。
车门打开,最先跳下来的,是李云龙。
这家伙满面红光,走路都带风,那大嘴咧得,后槽牙都看得一清二楚。
“周老弟!哈哈哈!老子回来了!”
李云龙人还没到,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就先传了过来。
他几步冲到周墨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那双眼睛亮得吓人,他压低声音。
“你猜,老子这次给你带回来个什么宝贝?”
说着,他神秘兮兮地朝着车队的方向一努嘴。
周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车上,陆陆续续地走下来十几个人。
这些人,跟兵工厂里那些膀大腰圆、浑身汗臭的汉子们,格格不入。
他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或是有些破旧的长衫,个个面黄肌瘦,但腰杆却挺得笔直。
最显眼的,是他们鼻梁上,都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片。
那镜片后面,是一双双充满审视、好奇,甚至带着一丝丝傲气的眼睛。
周墨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扫过。
当他的目光,落在一个须发皆白,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手里还拄着一根文明棍的老者身上时,瞳孔,猛地一缩。
这老者虽然年纪大,但精神矍铄,一双眼睛虽然浑浊,却透着一股子看透世事的精明和锐利。
他站在那里,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更让周墨在意的,是老者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
那绝不是一双读书人的手!
那是一双常年和钢铁、和机器打交道的手!
而在老者身边,还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年轻人穿着一身时髦的夹克衫,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脸上带着一股子玩世不恭的桀骜。
他看着周围这穷山恶水的环境,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不耐烦和嫌弃。
但他看向身边老者时,眼神里却又带着一丝发自内心的敬畏和依赖。
“周老弟,看到了吗?”
李云龙得意地用胳膊肘捅了捅周墨。
“那个穿西装的老爷子,叫秦振邦。听旅长说,早年在德国克虏伯工厂当过总工程师!是玩机械的祖宗!”
克虏伯!
总工程师?!
周墨的心,又狠狠地跳了一下。
那可是克虏伯啊!
是这个时代,全世界最顶尖的军工巨头!
能在那里当上总工程师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国宝级的存在!
“他旁边那个小年轻,是他孙子,叫秦奋。听说是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的机械工程,一肚子洋墨水,就是个眼高手低的公子哥。”
“还有那个,穿长衫的,叫赵承先,重庆中央大学化学系的高材生!“
”他爹是重庆那边一个不小的官,要不是他铁了心要来,他爹能派一个排把他绑回去!”
“还有那个,那个……”
李云龙如数家珍地介绍着,每说一个名字,周墨的心跳就加快一分。
化工专家,机械专家……
这他娘的,哪是“秀才营”啊!
这就是一支顶配的“专家技术团”!
“怎么样?周老弟,老子这趟没白跑吧?”
李云龙拍着胸脯,得意洋洋。
“为了把这几位爷请过来,老子差点跟旅长在指挥部动了手!“
”旅长说了,这些人,以后就归你了!吃喝拉撒,你说了算!“
”谁敢不听话,你直接跟老子说,老子拿枪毙了他!”
周墨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狂喜。
他知道,李云龙这趟,绝对是立下天大的功劳。
能把这群国宝级的专家,从大后方,从沦陷区,一路护送到太行山,这其中的艰难险阻,绝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周墨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装,迈步迎了上去。
“欢迎各位先生,来到晋西北兵工厂。”
他的声音平静,却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
秦振邦那双锐利的眼睛,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周墨身上。
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兵工厂厂长,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太年轻了。
这就是那个在电报里,敢夸口“日产三百支半自动步枪”的周厂长?
他身边的孙子秦奋,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嘴角撇了撇,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嗤笑。
倒是那个叫赵承先的年轻学生,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他一路上,听李云龙把这个周厂长吹得天花乱坠,什么“点石成金”、“撒豆成兵”,他本以为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同龄人。
“你就是周墨?”
秦振邦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
“是我。”周墨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
“秦老先生一路辛苦。”
“辛苦谈不上。”秦振邦用手里的文明棍,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地面,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周墨。
“我只问你一句,电报上说的,可是真的?”
“石油,电力,热轧机……你们,真的都能造出来?”
老先生的话,直接,尖锐,不带一丝客套。
周围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重。
李云龙刚想开口,却被周墨用一个眼神制止。
周墨知道,对付这种顶级的技术大牛,任何吹嘘和画大饼,都是徒劳的。
只有实实在在的,能砸出火星的工业实力,才是唯一能让他们信服的语言。
“秦老,各位先生。”
周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眼见为实。请各位,随我来。”
他没有带他们去看生活区,也没有带他们去看规划图。
他直接,领着这群人,走向那个正在进行总装的,热火朝天的锻造车间。
当秦振邦一行人,跟在周墨身后,走进那个灯火通明,机器轰鸣的巨大厂房时。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
高大的穹顶下,上百盏雪亮的电灯,将整个车间照得亮如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滚烫的机油和炙热的金属混合在一起的,独属于工业时代的气息。
车间中央,一座由无数巨大铸铁件和钢制零件组成的,如同远古巨兽骸骨般的庞然大物,已经初具雏形。
上百名工匠和战士,正像蚂蚁一样,在巨大的脚手架上攀爬,用扳手、撬棍,将一个个沉重的零件,安装到它庞大的身躯上。
而在车间的另一头,德国空气锤正发出“砰!砰!砰!”的密集咆哮,每一次锤击,都让脚下的地面微微震颤。
更远处,三台“机床之王”并排而立,在水力发电机提供的强大电力驱动下,发出雄浑的“嗡嗡”声,飞旋的刀头下,正卷起一条条蓝紫色的滚烫钢屑。
这……这是兵工厂?
秦振邦的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
他去过德国的克虏伯,去过美国的福特,他见过真正的现代化工厂是什么样子。
可他做梦都没想到,在1938年的中国,在太行山的穷山沟里,竟然能看到如此……
如此原始,却又如此充满生命力的工业景象!
这里没有精密的德国机床,没有窗明几净的厂房。
但这里有电!
有他们自己浇筑的,比德国货还结实的铸铁机架!
有他们自己锻造的,闪烁着合金光泽的轧辊!
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人!
那些衣衫褴褛,浑身油污的工匠和战士,他们眼中闪烁的光芒,那种发自内心的,对创造、对建设的狂热,是他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工厂里,都从未见过的!
“这……这些……都是你们自己造的?”
秦振邦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指着那台正在组装的热轧机,又指了指远处那三台一模一样的重型车床。
“是。”周墨的回答,依旧平静。
“这台机器,叫热轧机。两个月后,它能让我们一天生产三百根带膛线的枪管。”
“那三台,是我们自己仿制的重型车床。我们叫它‘机床之王’,兵工厂现在所有的精密零件,都出自它手。”
“还有电,我们自己建了水力发电站,五十千瓦。”
“钢,我们有高炉和转炉,能炼制普通碳钢和初级合金钢。”
“水泥,我们自己烧,标号能到300号。”
周墨每说一句,秦振邦脸上的表情,就多一分震撼。
当周墨说完最后一句时,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在德国克虏伯工厂都说一不二的机械巨擘,身体,竟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不是被吓的。
是激动的!
是一种找到了同类,找到毕生梦想可以寄托之地的,极致的激动!
他扔掉手里的文明棍,快步走到那台巨大的热轧机骨架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如同抚摸情人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冰冷、粗糙,却又充满力量感的铸铁机架。
“好……好啊……”
浑浊的老泪,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滚滚而下。
“这才是……这才是真正的工业!这才是真正的实业救国啊!”
他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周墨的手,那双老眼里,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周厂长!不!周总工程师!”
“我,秦振邦,这把老骨头,从今天起,就卖给你们兵工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