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兵们围着火堆烘烤衣物,低声交谈。
赵戈却独自走到驿站残破的窗边,望着外面被雨幕笼罩,影影绰绰的丘陵轮廓。
铚县,是他跳出陈郡权力漩涡的第一步,也是他布局未来的关键一子。
那里远离陈胜的直接视线,远离田臧的监视。他要利用“巡查”“加固城防”的正当名义,做几件至关重要的事:
其一,实地勘察地形,寻找铚县周边利于隐蔽,易守难攻之处,为可能需要的秘密基地选址。
其二,铚县靠近山区,或有铁矿、硫磺等资源(他需要更稳定的火药来源),需秘密勘探。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他要以铚县为试点,利用王命旗牌赋予的“临机专断”之权,尝试建立一套独立于陈郡现有体系、更高效、更隐秘的物资征集、匠人管理和信息传递网络。这将是他的“影卫”体系在地方上的延伸和支撑点!
雨点噼啪敲打着残破的瓦片,如同战鼓的前奏。
伸出手,接住屋檐滴落的冰冷雨水,眼神锐利如刀。
章邯的大军,陈胜的猜忌,内部的隐患…前路艰险。
铚县,就是他在这盘凶险棋局上,悄然落下的一枚暗子。
这步棋,不为争权,只为在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中,为这摇摇欲坠的义旗,保住一线挣扎求存的生机!
冰冷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驿站残破的瓦片,汇成一片连绵不绝的嘈杂白噪音,又顺着朽坏的椽木缝隙滴落下来,在布满灰尘和枯草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个浑浊的小水洼。
寒气混着潮湿的霉味,无孔不入地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赵戈背对着篝火,独自站在那扇几乎只剩窗框的破窗前,凝望着外面被厚重雨幕彻底吞噬的黑暗原野。
跳跃的火光在他身后拉出摇曳不定的影子,映在斑驳脱落的土墙上,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三个月…仅仅三个月。
眼前这凄风苦雨的破败驿站,与记忆中那个同样大雨滂沱,却燃烧着冲天怒火的驿站,在脑海中轰然重叠!
篝火!
同样是篝火!
但那时跳跃的火焰映照着的,是百十个戍卒一张张被绝望和愤怒扭曲的脸庞!
陈涉(陈胜)站在简陋的条凳上,须发戟张,双目赤红,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雄狮!
吴广则拿出从鱼腹中剖出的,写着“陈胜王”三个朱砂大字的布帛!
“兄弟们!看见了吗?!这是天意!是老天爷的旨意!”陈胜的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绝望的心灵深处,
“暴秦无道!视我等如草芥!大雨误期,按律当斩!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死国可乎!大丈夫不死则已,死就要死得轰轰烈烈!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
赵戈记得自己当时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
穿越者的灵魂知道那“鱼腹丹书”是吴广安排的计策,是手段!
但身处其中,被那山呼海啸般的绝望和随之点燃,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狂潮所裹挟,那种原始颠覆一切的力量感,让他浑身战栗!
然后,是陈胜让他喊出那石破天惊,足以撕裂千年帝制枷锁的怒吼: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宁有种乎——!!!”
百十人的怒吼汇聚成滔天巨浪,瞬间冲垮了恐惧和怯懦!
篝火的烈焰仿佛被这怒吼点燃,腾起数丈高!
兵刃出鞘的寒光刺破雨幕!
陈胜那张被火焰映照得如同金铁般的脸庞,那双燃烧着野火,要将旧世界彻底焚毁的眼睛,深深地烙印在赵戈的灵魂里!
那时的陈胜,是烈焰,是惊雷,是一多百戍卒心中唯一的希望和方向!
他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只因他喊出了所有被压迫者心底最深的渴望!
那时的他,没有王冠,却拥有无上的威望和凝聚力!
他与吴广,与每一个士卒,是真正的同袍兄弟,是生死与共的战友!
一股滚烫的热流伴随着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赵戈的鼻腔。
他用力闭上眼,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夜篝火的灼热,听到那震耳欲聋的呐喊。
那时的热血,那时的义气,那时的同生共死…多么纯粹!多么炽烈!
赵戈缓缓睁开眼,目光穿透窗外的雨幕,仿佛看到了陈郡那巍峨高耸,守卫森严的王宫。
玄色的王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冕旒垂下的玉珠遮挡了视线。
朝堂之上,是阿谀奉承的谋士,是心怀鬼胎的新贵,是庄贾低语中挑动的猜忌,是田臧那如同毒蛇窥伺的目光…权力,如同一剂甜美的毒药,悄无声息地侵蚀、扭曲、异化。
那个振臂高呼“宁有种乎”的陈涉,似乎正在王座上渐渐远去,留下的,是一个名为“陈胜王”的越来越陌生的符号。
“将军?”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关切,小心翼翼地响起,打断了赵戈翻涌的思绪。
赵戈转过身。
是亲兵队长王猛,一个面容憨厚,眼神却透着机敏的年轻人。
他身后,十几个亲兵围坐在跳跃的篝火旁,烘烤着湿透的衣物,一张张年轻的脸庞被火光映得通红,眼神清澈而专注地望着赵戈。
这些,都是他精心挑选,从最初起义就跟随他的老卒,是他赵戈自己的兵!他们的忠诚,只属于他一人。
“雨寒气重,将军过来烤烤火吧。”王猛搓着手,有些拘谨地邀请。
赵戈看着这一张张熟悉而信任的脸,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瞬间沉淀下来。
他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暖意,点了点头,大步走到篝火旁,毫不讲究地挨着一个年轻亲兵坐了下来,伸出双手靠近温暖的火舌。
一股暖意驱散了指尖的冰冷,也驱散了心头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