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的光芒彻底敛去，恢复了亘古的沉寂，仿佛刚才那映照三生、撼动灵魂的考验从未发生过。苏小小站在石前，略微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绪，感受着灵魂经历洗礼后的轻盈与坚定，随后毅然转身，目光投向了奈何桥头那座青石亭子。
亭子简朴无华，由几根青石柱支撑着灰瓦顶，四面通透，并无墙壁遮挡。亭内，一口硕大的、不知何种材质制成的黑锅架在石灶上，锅下燃烧着幽蓝色的、并无温度的火焰，锅内翻滚着浑浊的、散发着奇异气息的汤水。一个身形佝偻、穿着粗布麻衣、满头银丝的老妪，正背对着她，手持一柄长长的木勺，缓缓搅动着锅中的汤水。
那便是传说中的孟婆吗？
苏小小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因考验而略显凌乱的衣衫和发丝，迈着沉稳的步伐，踏上了通往亭子的石阶。
当她踏入亭子的瞬间，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界限，外界的死寂与喧嚣瞬间被隔绝，亭内只剩下汤水翻滚的“咕嘟”声和那幽蓝火焰无声燃烧的静谧。
那佝偻的老妪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到来，依旧不紧不慢地搅动着汤水，背影透着一种万古不变的沧桑。
苏小小没有贸然开口，她静静地站在亭口，恭敬地行了一礼，声音清越而诚恳：“晚辈苏小小，拜见孟婆神君。”
搅动汤水的动作微微一顿。老妪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布满深深皱纹、写满了岁月痕迹的脸庞，但那双眼睛，却并不像寻常老者那般浑浊，反而清澈如同初生的婴儿，又深邃如同蕴含了星河流转、世事变迁。她的目光落在苏小小身上，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她灵魂最本质的模样。
“能走过三生石，来到老身这亭子前的生魂，不多。”孟婆的声音并不沙哑，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平和与悠远，如同亘古流淌的忘川河水，“你身上，有熟悉的气息……秩序的白金，太阴的月华，还有……那老家伙的土腥味。”
她的话语平淡，却让苏小小心中剧震！孟婆竟然一眼就看穿了她力量的根源，甚至点出了她前世（月姮）与冯宇前世（秩序之主）的跟脚！
“神君明鉴。”苏小小不敢隐瞒，再次躬身，“晚辈冒昧闯府，实为救同伴冯宇而来。他乃地府在册判官，为阻冥域成型而魂体湮灭，幸留一丝秩序火种，如今复苏在即，需神君的原液净化魂种，涤荡湮灭之厄。恳请神君慈悲，赐下原液，晚辈感激不尽，愿付出任何代价！”
她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和盘托出，语气真挚，带着不惜一切的决心。
孟婆静静地听着，手中搅动汤水的动作并未停止，那清澈深邃的目光依旧落在苏小小身上，仿佛在审视，在衡量。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冯宇判官之功，老身知晓。秩序火种能留存至今，亦是造化。按地府旧例，有功之臣，确可酌情赐下原液，助其重归正轨。”
苏小小心中一喜，正要拜谢，却听孟婆话锋一转：
“然而，规矩是规矩，老身是老身。”
她放下手中的长柄木勺，那木勺落入锅中，竟未溅起半点汤水。“孟婆汤，洗去的是前尘记忆，斩断的是因果纠缠，让魂灵得以纯净，重入轮回。而原液，更是其中精华，蕴含轮回本源之力，非大功德、大毅力、大缘法者，不可承受，亦不可轻予。”
她看着苏小小，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看到了她灵魂深处与冯宇那坚韧的羁绊，看到了她为了复苏所做的一切努力，也看到了那潜藏在未来的、巨大的因果漩涡。
“你与他，因果纠缠太深，牵涉太大。这原液若给了你，便等于老身亲手介入了一段跨越前世今生、关乎三界未来的巨大因果之中。”孟婆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此中干系，非同小可。”
苏小小的心沉了下去。她听明白了孟婆的意思。并非不愿给，而是不能轻易给，因为这可能引发的后果，连执掌轮回的孟婆都需要慎重。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苏小小不甘心地追问，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历经千辛万苦，闯过九幽魔窟，渡过三生考验，难道最终要倒在这最后一步？
孟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从旁边一个不起眼的石柜中，取出了两个茶碗。那茶碗古朴，似陶非陶，似玉非玉。她又拿起一个更小的、散发着氤氲寒气的玉壶，从黑锅中，舀出了两碗汤。
但这汤，与锅中那浑浊的汤水截然不同。一碗清澈见底，如同山涧清泉，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心宁神安的气息；另一碗则呈现出混沌的色彩，内部仿佛有云雾流转，散发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意蕴。
“此二碗，皆出自老身这口锅，可称其为‘茶’。”孟婆将两碗茶放在亭中的石桌上，“一碗，可暂解你心中执念，忘却前尘烦恼，得享片刻安宁，亦可助你稳固魂识，疗愈暗伤。”
她指的是那碗清澈的茶。
“另一碗，”她指向那碗混沌之茶，“饮下它，你需以自身魂力与意志为引，承受其内蕴含的一丝轮回本源冲刷。若能保持灵台不昧，记忆不失，便可于魂灵深处，暂时凝聚出一滴‘伪·原液’，虽不及真正原液神效，但净化你那位同伴的魂种，应当足够。”
孟婆的目光再次落在苏小小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选择权在你。饮清茶，可得安宁，但复苏之事，需再寻他法，或……就此放下。饮混沌茶，有机会得到你所需之物，但若承受不住轮回冲刷，轻则记忆受损，魂识重创，重则……灵智蒙尘，永堕迷障，甚至魂飞魄散。”
两个选择，一条是看似安全却意味着放弃或无限期拖延的退路；另一条是希望与毁灭并存的险径！
苏小小看着石桌上那两碗截然不同的茶，没有任何犹豫。她的目光坚定地落在了那碗混沌翻涌的茶汤上。
从她决定为冯宇复苏而努力的那一刻起，她就从未想过退路。安宁？若冯宇不存，同伴罹难，她一人独享安宁又有何意义？
“我选混沌茶。”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孟婆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是赞许？是叹息？无人知晓。她只是微微颔首：“既如此，便饮下它吧。记住，守住本心，铭记你是谁，为何而来。”
苏小小走到石桌前，双手捧起那碗混沌之茶。碗壁触手冰凉，内部的混沌气流仿佛有生命般缓缓旋转，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轮回气息。她没有丝毫迟疑，仰起头，将碗中那看似不多、却重若千钧的茶汤，一饮而尽！
茶汤入喉，并无滋味，仿佛饮下的是一口虚无。
但下一刻——
“轰！！！”
仿佛整个灵魂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由无数记忆碎片、因果丝线、轮回法则构成的恐怖漩涡之中！无数陌生的、熟悉的、快乐的、痛苦的、属于她的、不属于她的记忆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她的意识！
她看到了自己作为月姮时，在月宫清冷孤寂的岁月，看到了与秩序之主遥遥相望时的悸动，看到了最终决战场上那义无反顾的牺牲……
她看到了自己今生童年时无忧无虑的嬉戏，看到了父母离世时的悲痛无助，看到了昆仑修炼的艰辛，看到了与冯宇、石猛、林婉儿、云逸经历的每一次生死与共……
她甚至看到了一些完全陌生的、光怪陆离的景象，仿佛是其他生灵、其他世界的记忆碎片，也被这轮回之力一同卷了进来！
这些记忆如同狂暴的洪流，试图冲垮她意识的堤坝，将她彻底同化、分解，回归到最本源的灵魂粒子状态，然后被轮回漩涡碾碎、重组！
更可怕的是，伴随着记忆洪流的，还有一股直接作用于灵魂本源的“遗忘”之力！这股力量无形无质，却更加致命，它并非强行抹除，而是如同温柔的催眠，诱导着她放下执念，忘却烦恼，融入这无尽的轮回之中，获得永恒的“安宁”。
“放下吧……太累了……”
“忘却一切，便可解脱……”
“融入轮回，得大自在……”
充满诱惑的低语在灵魂深处响起，与那狂暴的记忆洪流形成了诡异的对比，一刚一柔，共同瓦解着她的意志。
苏小小的意识在这内外交攻之下，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倾覆、沉没。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浸透了衣衫。
她紧咬着牙关，几乎将牙齿咬碎！灵魂深处，那株代表着冯宇的秩序幼苗疯狂摇曳，传递出焦急与鼓励的意念；与石猛、林婉儿、云逸并肩作战的画面不断闪现；自己立誓要亲手开辟未来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我是苏小小！”
“我要救冯宇！”
“我要带同伴回家！”
“我的记忆，我的情感，我的执念——谁也不能夺走！”
她发出一声声灵魂的呐喊，调动起全部的心神意志，如同磐石般死死坚守着意识的核心！融合了九天息壤的三光之力在灵魂层面绽放出璀璨的光芒，左眼星河流转定住纷乱的记忆碎片，右眼大日巡天驱散诱惑的低语，丹田息壤散发出厚重的造化之意，稳固着她的灵魂根基！
那清心守魄囊早已在她饮茶前就被她以灵力激发到极致，此刻药力完全爆发，化作一股清凉的洪流，护住她最后的灵台清明。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却凶险万分的战争！发生在她的灵魂最深处！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可能只是一瞬，也可能过去了千年万年。
那狂暴的记忆洪流和诱惑的低语，在她坚不可摧的意志面前，终于开始逐渐减弱、退潮。她的意识如同被千锤百炼的精钢，不仅没有破碎，反而变得更加凝练、纯粹、闪耀！
就在所有冲击即将彻底平息的刹那，于她灵魂本源的最深处，一点极其微小、却无比纯净、蕴含着轮回净化与新生意味的混沌光点，缓缓凝聚、浮现！
伪·孟婆汤原液！她成功了！
然而，就在这原液凝聚成型的瞬间，异变再生！
通过这滴与原液同源的力量作为桥梁，苏小小的灵觉仿佛短暂地连接到了某个更加宏大、更加本源的层面——那是轮回法则的核心，是地府权柄的具现之一！
一幅模糊却令人心悸的画面，如同惊鸿一瞥，闪现在她的感知中：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由痛苦与绝望灵魂熔铸而成的黑暗海洋，与九幽裂缝深处的景象有些类似，但更加恐怖浩瀚，海洋的中心，一个无法形容其庞大的、由混乱与吞噬意志构成的黑暗轮廓，正缓缓蠕动着，试图挣脱某种无形的枷锁。而一条细微却坚韧的、由秩序与光明构成的锁链，与冯宇的力量同源，正死死地缠绕在那黑暗轮廓之上，阻止着祂的彻底苏醒。但那条锁链，已经布满了裂痕，仿佛随时都会崩断……
幽冥之主！那是幽冥之主的本质！而冯宇前世秩序之主留下的封印，正在松动！
这幅画面一闪而逝，却让苏小小灵魂剧震，瞬间明白了幽冥之主为何如此执着于冯宇和她！不仅仅是为了容器和棋子，更是为了彻底破坏封印，让祂完全降临！
也就在她窥见到这丝真相的刹那，那滴刚刚凝聚的“伪·原液”仿佛受到了某种牵引，微微一颤，便要脱离她的灵魂，似乎想要回归轮回本源，或者……被那黑暗的意志所察觉、攫取？
苏小小心中大骇，来不及细想，立刻以全部魂力包裹住那滴原液，强行将其稳住，并迅速切断那短暂的灵觉连接！
她猛地睁开双眼，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了石桌才勉强站稳。脸色苍白如纸，气息紊乱，灵魂深处传来阵阵虚脱感，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手中紧紧握着一枚不知何时出现的、由她魂力暂时封存的、内部有一点混沌光芒流转的透明晶体——那里面，便是她历经凶险，才凝聚出的“伪·孟婆汤原液”！
孟婆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手中那枚晶体，看着她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与更加坚定的光芒，那万古不变的脸上，似乎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意。
“善。”
她只说了这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