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村口那盘老磨,沉重地碾过一天又一天。
天刚蒙蒙亮,山间的薄雾还未完全散去,湿冷的空气钻进衣领。
张三金紧了紧腰间的草绳,背上那半人高的旧竹篓,手里提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和几盘自制的、用坚韧藤蔓与细麻绳搓成的绳套,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了后山那片人迹罕至的陡峭坡地。
他今天的目标很明确:多储备点肉食。世信那小子正长身体,杏花也瘦得可怜,光靠地里那点稀薄的收成和腌菜坛子,肚里实在寡淡。
这片山坡林木杂乱,荆棘丛生,大型野兽不多,但野兔、山鸡之类的野物时常出没,是他常来的地方。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灰布短衫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柴刀不时劈砍着挡路的藤蔓和低矮枝杈,发出沉闷的“咔嚓”声。
他的眼睛像鹰隼般扫视着地面:寻找新鲜的爪印、粪便,或是被啃食过的嫩草茎。
耳朵也竖起来,捕捉着林间任何细微的动静——鸟雀的惊飞,枯枝的断裂,都可能意味着猎物的踪迹。
在一处背风向阳、蕨类植物茂盛的小坡下,张三金停住了脚步。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湿润的泥土上,几枚清晰的、梅花状的蹄印延伸向一丛低矮的灌木。
是野兔!而且看脚印的新鲜程度,过去没多久。
他眼中精光一闪,迅速而无声地行动起来。
选择了几处兔子可能经过的狭窄路径或灌木丛的缺口,他熟练地将带来的绳套布置好。
绳套的活扣被巧妙地隐藏在落叶和草茎下,另一端牢牢系在附近坚韧的小树干上。
他调整着绳套离地的高度和松紧度,确保一旦有猎物触发,能瞬间收紧。
布置陷阱时,他那双布满老茧、黝黑粗糙的手指异常灵活,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多年山林生活磨砺出的经验与沉稳。
布置好最后一处陷阱,张三金直起身,抹了把额头的汗。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像融入环境的石头般,在一处视野较好的岩石后隐蔽起来,耐心地等待。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间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自己的呼吸。
就在他准备起身去检查其他区域时,不远处的灌木丛传来一阵窸窣的异响!
他屏住呼吸,身体绷紧。
只见一道灰褐色的影子猛地从灌木丛中窜出,沿着他预设的一条小径疾奔!几乎是同时,“啪”的一声轻响,接着是猎物惊慌失措的挣扎和蹬踏声!
成了!
张三金猛地跃起,几步就冲到了陷阱旁。一只肥硕的灰毛野兔被绳套牢牢套住了一条后腿,正拼命地弹蹬着,发出急促的“吱吱”声。
他眼疾手快,一手牢牢按住剧烈挣扎的兔子,另一手迅速掏出腰间的短木棍,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它。
掂了掂分量,足有三四斤重,张三金布满风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今天没白跑。
他迅速用宽大的蕨叶盖住血腥的秘密。
转身欲走,目光却被一丛长得格外嚣张的锯齿野草攫住。
那草叶锋利,带着一种挑衅的绿意。
几乎是某种宿命的牵引,他伸出柴刀,带着点不耐烦,也带着点山野之人的好奇,猛地向那丛碍眼的绿色劈去——
光!
不,是色彩!
一种**蛮横、滚烫、带着灼烧感的红色,如同压抑太久的岩浆骤然喷薄!就在那被劈开的绿色屏障之后,一蓬蓬、一串串,沉甸甸地缀满枝头!
那不是花朵的柔媚,那是凝固的火焰,是大地血脉贲张的结晶!
在幽暗的林下光斑里,它们红得如此霸道,如此惊心动魄,几乎要灼伤他的视网膜!
野辣椒?!
张三金僵在原地。
呼吸停滞,血液似乎也忘了奔流。这贫瘠的、几乎只生长苦难的山石缝里,竟能孕育出如此浓烈、如此叛逆的色彩?他感到一种近乎眩晕的荒谬感。
手指,那根粗糙、布满裂口和泥土的手指,不受控制地伸向那抹最炽热的红。
指尖触碰到饱满冰凉的果皮,一种奇异的电流顺着指尖窜上来。
鬼使神差地,他捏着这颗小小的“火种”,缓缓凑近鼻端。
没有预兆,一股纯粹、原始、带着毁灭性力量的辛辣气息,如同一条无形的、滚烫的锁链,猛地勒紧了他的鼻腔!
“呃——!” 一声闷哼!他的身体像被无形的巨拳击中,剧烈地向后一仰!视野瞬间模糊,鼻腔里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搅动!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困兽的咆哮般炸裂开来!
“咳!咳咳咳——阿嚏!!!” 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辛辣的火焰从鼻腔一路烧灼到肺腑,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然而,就在这呛咳与狼狈的洪流中,一股滚烫的、近乎狂野的喜悦,却像地底的温泉,冲破层层冻土,轰然涌上他的心头!
他一边狼狈地抹着眼泪鼻涕,一边抑制不住地、咧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大笑起来!
那笑容在泪水和扭曲的面容上绽放,充满了对生命荒诞的嘲弄,和对这意外馈赠的、最原始最炽热的感激!
“好……好家伙!”他嘶哑地挤出几个字,声音被辛辣呛得破碎,“够……够狠!够滋味!”
那双刚刚扼杀过生机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伸向了那些燃烧的红宝石。
采摘的动作不再犹豫,带着一种攫取光明的贪婪。
一颗、两颗……
那些滚烫的、浓缩了山野烈性的小东西,像一粒粒跳动的、不屈的火种,带着燎原的、驱散阴霾的热望,簌簌地落进他腰间那个破旧的口袋。
竹篓里是沉甸甸的肉食,口袋里是红火火的辛辣。
张三金直起腰,望了望山下自家茅屋的方向,感觉背上的重量都轻快了几分。
这下好了,不仅有肉,还有这开胃的好东西!今儿个,必须给世信和杏花好好弄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