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秋收来得早,晒谷场的青石板上铺满了金黄的稻穗,石碾转得吱呀响,谷壳簌簌落在地上,混着晨露蒸出淡淡的米香。陆时衍站在碾盘旁调整木栓,腰间的玄铁牌随着动作轻晃,与石碾上的红绸摩擦出细碎的响——那红绸已被晒得褪成浅粉,却依旧缠着三圈,像道系了半生的结。
苏晚提着竹篮从祠堂走来,篮里装着新蒸的米糕,上面印着梅纹,是用太外婆留下的木模压的。“阿婆说头碾的新米要敬祖宗。”她往供桌方向扬了扬下巴,晨光透过祠堂的窗棂,在供桌上投下梅枝的影,“陆守义公的牌位该描金了,昨儿看‘守’字的捺脚褪了色。”
陆时衍接过米糕咬了口,米香混着艾草的清苦漫过舌尖。“水渠的水刚好引到晒谷场。”他指着场边新挖的排水沟,渠水泛着粼粼的光,“太外公账本里记着,民国二十九年的新米,就是用这渠水淘的,说‘活水淘米,甜到心尖’。”他忽然蹲下身,从碾盘的缝隙里抠出粒发黑的旧米,“这是当年的谷种。”
槐槐抱着个陶罐冲进晒谷场,罐口用红布盖着,布角绣着半朵梅,与石匣里的红绸纹路相合。“在磨坊的地洞里找到的!”她的布鞋沾着谷糠,鼻尖还沾着点灰,“里面全是谷种,罐底刻着字呢!”
陶罐底的刻痕被谷种磨得发亮,是“民国二十七年”四个字,旁边画着个小小的铜钱,一半嵌在稻穗里,一半露在外面。陆时衍抓起把谷种,颗粒比现在的稻种小些,却饱满得很,壳上还带着点红砂——与石碾刻痕里的红砂同色,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攥着把陈年的时光。
“太外公当年带回来的稻种。”阿公拄着拐杖走到陶罐边,杖头的铜梅在阳光下闪着光,“梅岭以前种的是籼稻,他说这是北方的粳稻,耐寒,能多收一季。”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粮票,票面上印着“梅岭乡”,盖章处画着半朵梅,“这是他当年管粮仓时用的,说‘凭票领粮,才不会有人挨饿’。”
晒谷场的石臼旁,苏晚正用木杵舂米,每舂一下,石臼壁上就显出点模糊的刻痕。仔细看,竟是行小字:“玉秀舂米时,杵声要匀,像数梅瓣。”字迹被磨得极浅,却仍能看出与信上的笔迹同出一辙。她忽然想起太外婆日记里记过:“他总说我舂米的声音好听,像在敲铜钱。”
正午的日头最烈时,陆时衍把新米摊在青石板上晒,用木耙划出道道纹路,竟与水渠暗渠的走向隐隐相合。“阿母说太外公晒谷有讲究,要顺着梅岭的山势摊,说‘顺山而晒,米里藏阳’。”他忽然停住木耙,耙齿勾住了片红绸,展开来,上面绣着整朵梅,蓝线的枝干缠着红线的花瓣,针脚里还嵌着几粒谷糠。
“是太外婆的晒谷布。”苏晚认出布角的补丁,是用陆守义军装的料子补的,“她当年总在晒谷场铺这布,说‘红绸衬米,金黄金黄的’。”她往布上撒了把新米,米粒滚落在红绸上,正好填满梅瓣的纹路,像朵用金米拼的花。
槐槐举着个竹编的谷筛跑过来,筛底的竹篾断了几根,用红绳捆着,绳结与铜钥匙上的一模一样。“在粮仓的梁上找到的!”她把谷筛往新米上一扣,摇出的碎米落在地上,竟排成个“陆”字,“筛底有字!”
谷筛的竹篾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是历年的收成记录:“民国二十六年,收谷三十石,留五石做种”“民国二十八年,收谷五十石,分两石给东沟”……最后一行刻着“等玉秀学会用筛子,就教她记账”,后面画着个小小的杵臼,杵柄上缠着红绳。
“太外婆后来真的学了记账。”苏晚从祠堂的樟木箱里翻出本蓝布账册,封面绣着半朵梅,里面记着解放后的收成,字迹娟秀,却在每个数字后画个小铜钱,与陆守义的账本遥相呼应,“你看这页,1950年的收成,她写了‘今日米香,如他在时’。”
傍晚扬谷时,风卷着谷糠飞过石碾,陆时衍站在上风口用木锨扬谷,金黄的米粒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在红绸布上,发出沙沙的响。苏晚在下风口接米,忽然发现落在布上的米粒聚成了个圆,圆心处正好是那朵红绸梅,像枚印在米上的章。
“该祭谷神了。”阿婆拄着拐杖来送祭品,青瓷碗里盛着新米,白瓷盘里摆着并蒂的米糕,“按规矩要新人共捧祭品,说‘双姓捧米,岁岁有余’。”她往陆时衍手里塞了把木梳,梳齿间缠着红绳,“这是玉秀当年用的,说梳齿通了,谷穗就顺了。”
陆时衍和苏晚捧着祭品往祠堂走,红绸布拖在身后,沾了一路的谷粒,像条撒满金珠的路。供桌前的香炉里,新插的线香燃出的烟缕,竟与梅树的枝桠缠在一起,在梁上绕出个圆,像枚铜钱的影子。
“太外公的粮票上,盖的章是‘梅岭陆记’。”苏晚指着粮票上的盖章,边缘的花纹与玄铁牌上的梅花纹相合,“他那时就想认祖归宗了。”她忽然往粮仓跑,粮囤的底层压着块木板,上面刻着“陆记粮仓”四个字,刻痕里填着红砂,与石碾下的红砂同色,像刚填进去不久。
木板下藏着个铁盒,里面装着几枚银元,银元边缘刻着半朵梅,与铜钱上的缺角正好对上。还有张地契,是民国三十五年的,上面写着“陆守义赎回水田三亩”,盖着的红印里,嵌着点谷糠,像盖印时不小心沾的。
“他赎回了当年赠予太外婆的田。”陆时衍的指尖划过地契上的红印,“是想堂堂正正地用回自己的姓。”他忽然想起什么,往晒谷场的石臼里看,臼底的刻痕里嵌着些发亮的东西,抠出来一看,是几片碎金,拼在一起正好是半个“陆”字。
月光漫上晒谷场时,村民们聚在石碾旁分新米,每人的布袋上都别着片红绸,绣着半朵梅。陆时衍给每户发米时,都往布袋里塞粒梅子核——是从暗渠石匣里找到的那些,核上的“陆”字在月光下泛着浅痕。
“阿婆说把核种在田埂上,明年就长出梅树苗。”苏晚帮着点数布袋,指尖划过每个半朵梅,“等树苗长起来,就把太外婆的嫁衣料子剪成布条,系在枝上。”
陆时衍忽然吹起那枚军哨,长调穿过晒谷场,惊起檐下的燕子。水渠的水顺着排水沟淌进晒谷场,在青石板上漫开浅浅的一层,映着石碾上的红绸,像条银带系着朵红花。他牵着苏晚的手踩过水痕,两人的影子在水里交叠,与石碾上“陆守义”“苏玉秀”的刻痕重叠在一起,像幅浸了米香的画。
“明儿把新米酿成酒。”陆时衍往梅树西头走,昨夜埋合卺酒的地方,他又挖了个坑,“阿婆说新米酒要埋在谷仓旁,说‘米香浸酒,甜得更久’。”他往坑里撒了把谷糠,“再混点太外公的谷种,让新旧的米香缠在一起。”
苏晚往坑底铺了层红绸,是从太外婆的晒谷布上剪下的,上面的梅纹正好对着月亮。“你看,”她指着月亮在红绸上的影子,“像枚铜钱落在梅蕊里。”
陆时衍把酒坛放进坑时,坛身碰着块硬物,挖出来看是个陶制的小罐,里面装着些干花,是晒干的梅花和艾草,罐口的红绳上系着张纸,写着“民国三十一年,新米收时,与君同嗅”。字迹被谷香浸得发暖,像句刚说出口的情话。
夜渐深时,晒谷场的石碾还在转,陆时衍推着碾盘,苏晚在旁边扫谷糠,两人的脚步声、碾盘的转动声、远处的虫鸣声混在一起,像支唱给岁月的歌。苏晚忽然发现,碾盘每转一圈,红绸就晃出个完整的梅影,投在青石板上,与当年陆守义、苏玉秀站过的位置正好重合。
“祠堂的油灯该添油了。”苏晚往祠堂走,陆时衍跟在后面,玄铁牌与铜铃的碰撞声,在空荡的晒谷场里格外清亮。供桌前,陆守义与苏玉秀的牌位在灯影里轻轻晃,像在跟着他们的脚步点头。
苏晚往油灯里添新榨的菜籽油,油面晃出的涟漪里,映着她和陆时衍的脸,也映着牌位上的名字。她忽然想起太外婆账册最后一页的话:“米香里藏着日子,一粒一粒,都是团圆。”窗外的梅树影在灯里轻轻摇,像谁在说,今年的新米,比往年的更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