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台灯把吴梦琪的影子钉在墙上，像张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纸。A4 纸边缘已经被指尖磨得起毛，上面是她改到第五版的快消品渠道方案，促销损耗率测算表 几个字被红笔描了又描，铅笔演算的痕迹在纸背透成模糊的灰影。
桌角堆着七罐空咖啡罐，最底下那个印着洪崖洞的图案 —— 还是上个月直播带货破百万时赵琳送的。吴梦琪捏着计算器的手指突然顿住，屏幕上跳动的 3.7% 让她想起李姐说的话：快消品的水比长江深，看得见的成本是浪花，看不见的损耗才是暗礁。 她咬咬牙，在 运输破损 项后面又加了 0.5 个百分点。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晨光爬上窗台时，她终于在方案最后一页签下名字。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很轻，却像给这熬了两夜的成果敲上了封印。楼下的早餐摊飘来油茶的香气，吴梦琪趴在桌上打了个盹，梦里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每个小数点都长着牙齿，在她的报表上啃出一个个洞。
上午九点的部门晨会，王强的目光像探照灯扫过桌面。吴梦琪把方案递过去时，指腹的温度在纸页上留下淡淡的印子。她特意用彩色文件夹分装，蓝色夹着渠道分析，黄色夹着成本测算，最上面放着磁器口实地拍摄的商户照片，每一页都贴着便利贴注明数据来源。
李伟人呢？ 王强翻着方案问，钢笔在指间转得飞快。
他说有点事，晚点交。 张莉捂着嘴打哈欠，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瞟着吴梦琪的文件夹。
吴梦琪的心突然提到嗓子眼。昨晚加班时，她看见李伟的电脑屏幕还停留在游戏界面，文档图标孤零零躺在桌面上，文件名简单写着 快消方案。当时她还悄悄提醒：王经理对格式要求严。 对方只含糊地应了声，继续对着耳机喊 打野快来。
十点十五分，李伟才晃悠悠地走进办公室，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 A4 纸。不好意思王经理，家里有点事。 他把纸往桌上一放，纸页边缘的咖啡渍像朵没开全的花。
王强先翻开了吴梦琪的方案。钢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让办公室静得发慌，吴梦琪数着自己的心跳，127，128，129—— 突然听见
的一声，王强把方案拍在桌上。
这就是你熬了两夜的东西？ 红笔在纸上划出刺眼的弧线，竞品分析浮于表面，你当是写校园论文呢？ 他指着某页，成本没算促销损耗，满减活动的核销率怎么可能按 100% 算？ 笔尖戳在 3.7% 上，这种小学生都能算错的数字，也敢写进方案里？
吴梦琪的脸瞬间烧起来，想解释这是反复核算过的结果，喉咙却像被火锅底料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张莉在后排发出嗤笑，铅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再看看你的。 王强转向李伟，拿起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吴梦琪趁机瞥了一眼，上面只列着三个合作渠道，连基本的投入产出比都没写，风险评估 栏里只画了个潦草的笑脸。
嗯，不错。 王强突然露出笑意，伸手拍了拍李伟的肩膀，老员工有分寸，先试水深，循序渐进。 他把方案往桌上一放，连个批注都没写，就按这个思路推进。
办公室里的空气像凝固的红油。吴梦琪盯着自己方案上密密麻麻的红笔批注，那些 逻辑混乱 数据失真 的评语像针一样扎进眼里。她突然想起上周在磁器口，陈麻花作坊的张师傅说的： 好面得揉够时辰，可有些人就爱吃夹生的，觉得有嚼劲。
王经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的方案哪里有问题，我可以改。但李伟这个连成本都没算...
你懂什么？ 王强突然提高音量，钢笔重重戳在桌面上，快消品讲究灵活，不是堆数据就能成的。李伟知道哪些渠道水深，哪些能走量，这是经验！ 他把吴梦琪的方案推回来，红色批注在晨光里像一道道血痕，下午之前改好，不然这个项目你别参与了。
吴梦琪抱着方案走出办公室，文件夹的棱角硌得肋骨生疼。张莉端着咖啡跟出来，高跟鞋踩在走廊上的声音像敲木鱼：梦琪啊，不是我说你，方案做那么细干嘛？王经理就喜欢李哥这种简洁的。 她的指甲在 促销损耗表 上划了一下，这些数字看着就头疼。
可数据不对，执行起来会出问题。 吴梦琪翻开测算表，比如这个临期品处理，按 3% 的损耗率...
哎呀知道你认真。 张莉打断她，突然压低声音，王经理的侄子在批发部当经理，李伟写的那三个渠道，正好能... 你懂的。 她暧昧地眨眨眼，转身时故意撞了下吴梦琪的胳膊，方案散落一地。
吴梦琪蹲下去捡时，看见 磁器口商户访谈记录 那页被踩上了个鞋印，灰黑色的，像只嘲讽的眼睛。她突然想起签陈总那单时，李伟也是这样故意撞掉她的资料，当时她以为是意外，现在才明白，有些碰撞从来都带着恶意。
中午去茶水间热饭，吴梦琪听见隔间里传来李伟的声音：王哥放心，方案我故意写简单点，到时候执行的时候，把批发部那几家加进去，利润空间还能再提两个点。 停顿了下，又说，吴梦琪那傻丫头，还在那算损耗率，笑死我了。
微波炉
的一声响，吴梦琪的饭盒里，早上煮的鸡蛋裂了缝，蛋黄流出来，像摊没擦干净的眼泪。她端着饭盒往外走，撞见王强站在门口，手里的茶杯冒着热气。两人对视的瞬间，王强的眼神闪烁了下，转身进了隔间，门
一声关上，把所有声响都锁在了里面。
下午两点，吴梦琪拿着修改后的方案走进王强办公室。这次她特意简化了数据，把损耗率调低到 2%，删掉了 竞品渠道对比 那页。王强扫了两眼就签字，钢笔在末尾画了个潦草的圈：这才像样。
王经理， 吴梦琪攥着文件夹的手指泛白，为什么同样的标准，对我和李伟不一样？我知道您看重经验，但数据...
你问够了没有？ 王强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让你改你就改，哪来那么多废话？新人就该有新人的样子，少质疑多做事！ 他指着门口，出去！
吴梦琪退出来时，正好撞见李伟拿着方案出来，两人的文件夹撞在一起。对方笑着拍她的肩膀：还是你聪明，知道王经理喜欢什么样的。 他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红油，不知道刚吃了哪家的火锅。
傍晚的李子坝轻轨站挤满了拍照的游客。吴梦琪靠在栏杆上，手里捏着被退回的第一版方案，风把纸页吹得哗哗响。列车穿楼而过的瞬间，巨大的轰鸣声震得她耳膜发麻，那些红笔批注突然在眼前活过来，浮于表面 数据失真
几个字像小锤子，在她的太阳穴上敲个不停。
妹妹，要拍合影吗？ 旁边的阿姨举着自拍杆问，这轻轨穿楼可神奇了，看着不可能，其实天天都在跑。
吴梦琪摇摇头，望着列车消失的方向发呆。她想起大学时教授说的：商业的本质是诚信，数据不会说谎。 可现在，她亲手修改的数据躺在王强的办公桌上，那些被删掉的真实调研像被扔进江里的石头，连个响都听不见。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磁器口卖泡椒凤爪的张叔发来的：小吴，上次说的冷链方案，我找了几家商户一起凑单，能省不少钱。 后面跟着个咧嘴笑的表情。
吴梦琪突然想起自己蹲在磁器口青石板路上记录客流的日子，想起张叔给她尝的第一锅新卤的凤爪，辣得她直吸气却停不下来。那些真实的热气，那些带着市井烟火气的数据，此刻在王强的红笔批注面前，竟显得像个笑话。
又一列轻轨穿楼而过，游客们发出阵阵惊呼。吴梦琪把方案折成小方块，塞进背包最底层。背包里还装着她的销售笔记，第一页写着 用真诚打动客户，字迹被泪水泡得有些模糊 —— 那是首单被抢时哭的。
她摸着笔记本的封面，突然很想知道，当真诚遇上双重标准，当认真撞上潜规则，是不是就像这穿楼的轻轨，看起来魔幻，实则早已被设定好轨道？江风吹乱她的头发，远处的洪崖洞亮起灯火，层层叠叠的像她看不懂的人心，明明灭灭，藏着太多说不出的规则。
手机响起时，吴梦琪以为是李姐，接起来才发现是快消品采购经理：小吴，明天的面谈照常吧，我看了你发的补充数据，很扎实。 对方笑着说，说实话，你们公司其他人发的方案，都没你这个实在。
列车的轰鸣声再次传来，吴梦琪望着那道穿楼而过的光，突然握紧了手机。或许认真本身没有错，只是有些轨道暂时容不下太直的线条。她转身走向地铁站，高跟鞋踩在台阶上的声音，比来时坚定了些，像在数着什么，一步，两步，朝着那些藏在红笔批注背后的真相，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