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金融中心的地下一层永远弥漫着两股味道：服务器机房特有的臭氧味，和常年不见阳光的潮湿霉味。吴梦琪站在 “It 运维中心” 的玻璃门前，指尖在冰凉的金属把手上攥出白雾。走廊的声控灯坏了一半，忽明忽暗的光线打在墙面的水渍上，像幅被雨水泡花的水墨画。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玻璃门。冷风裹挟着机器的嗡鸣扑面而来，二十几排服务器机柜在幽蓝的指示灯下泛着冷光，像蛰伏在深海里的巨兽。穿蓝色工服的技术员们戴着降噪耳机，手指在键盘上翻飞，敲击声混着服务器的 “嗡嗡” 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的焦虑牢牢困住。
“您好，我找张专员。” 吴梦琪走到前台，声音在空旷的机房里显得格外单薄。前台小姑娘抬头瞥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程式化的疏离：“张工在忙，您有预约吗？”
“没有，但事情紧急。” 吴梦琪从帆布包里掏出工牌，照片上的自己还带着入职时的青涩笑意，“我是销售三部的吴梦琪，上周提交过申请，调取‘赵总项目价格文件’的访问记录。”
小姑娘在电脑上敲了几下，屏幕反射的蓝光映在她脸上：“查不到您的申请记录。而且系统从昨天开始维护，所有访问日志暂时无法调取。”
“不可能。” 吴梦琪的心脏猛地一沉，“我上周三就发过邮件申请，抄送给了王经理和 It 总监。” 她掏出手机翻找邮件记录，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你看，这是发送成功的回执。”
小姑娘扫了眼手机屏幕，语气依旧平淡：“系统维护是突发情况，日志数据库暂时锁定了。要不您下周再来？” 她低下头继续整理文件，明显在送客。
吴梦琪盯着前台电脑旁的日历，红笔圈着的 “系统维护” 字样刺眼得很。她上周特意确认过，这个月根本没有排期维护。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突然想起李姐在老茶馆说的话：“职场的坑，有时候是一群人挖的。”
“我能找张专员当面问吗？” 吴梦琪的声音带着恳求。机房深处传来服务器重启的 “嘀嘀” 声，蓝光照亮了技术员们麻木的脸。她看见角落里有个戴黑框眼镜的男人正在调试设备，工牌上写着 “张磊”—— 正是负责文件权限管理的张专员。
“张工在处理紧急故障。” 前台拦住她，“您真不能进去。”
吴梦琪绕开前台往机房走，高跟鞋踩在防静电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服务器的嗡鸣声震得她耳膜发疼，机柜上的指示灯像无数双眼睛，冷冷地盯着她这个闯入者。
“张专员！” 她在张磊身后站定，声音被机器噪音吞掉大半。张磊摘下降噪耳机，转过身时眉头拧成了疙瘩：“吴小姐？你怎么进来了？” 他的工牌歪在胸前，镜片上沾着灰尘，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
“我的访问记录申请……”
“系统维护，查不了。” 张磊打断她，语速快得像在背书，“数据库锁定了，谁都调不出来。你回去吧，等维护结束再说。” 他转身就要戴耳机，肩膀却被吴梦琪轻轻按住。
“张专员，” 她的指尖触到他工服上的汗渍，带着机房的潮湿温度，“赵总项目的价格文件泄露了，我被停职了。这记录对我很重要，是我唯一能证明清白的证据。”
张磊的身体僵了一下，喉结滚动着咽了口唾沫：“我知道这事…… 但系统维护是规定，我也没办法。” 他的目光瞟向机房入口，前台小姑娘正朝这边张望，“您快走吧，影响我们工作了。”
吴梦琪松开手，看着他慌乱地戴上耳机，背影透着明显的抗拒。她站在机柜之间，蓝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服务器的散热风扇呼呼作响，吹得她头发乱飘，像在嘲笑她的天真 —— 她早该想到，张莉既然敢伪造聊天记录，就不可能给她留下调取证据的机会。
走出 It 运维中心时，走廊的声控灯又灭了。吴梦琪摸着墙壁找到开关，暖黄色的光线下，墙角的消防栓上贴着张 “机房平面图”，红笔圈出的服务器机房位置，旁边标着 “24 小时值班”。她的目光落在 “值班技术员” 一栏，手写的名字被划掉又重写，最后定格在 “小马” 两个字上。
一个念头突然窜进脑海。她掏出手机搜索公司内网通讯录，很快找到 “马晓宇” 的名字，备注是 “机房值班技术员，负责夜间运维”。吴梦琪走到消防栓旁的长椅坐下，帆布包里的加密 U 盘硌着肋骨，像在提醒她不能放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机房的嗡鸣声成了背景音。走廊里偶尔有人经过，都是些穿工服的技术员，脚步匆匆，没人注意角落里的她。吴梦琪数着墙上的瓷砖，一块、两块、三块…… 直到第 127 块时，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一个穿蓝色工服的年轻男孩抱着工具箱走过来，工牌上的照片还带着青春痘。
“你是小马技术员吗？” 吴梦琪站起身，声音因为久坐而有些沙哑。男孩吓了一跳，工具箱差点脱手：“你是谁？怎么在这儿？”
“我是销售部的吴梦琪，想请教你点事。” 她尽量让语气柔和，“关于系统维护的事。”
小马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系统维护是规定，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抱着工具箱就要走，却被吴梦琪拦住。
“我知道你上周夜班。” 吴梦琪盯着他的眼睛，“张莉是不是找过你？”
小马的脸 “唰” 地白了，工具箱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螺丝刀滚了出来。他慌忙去捡，手指却抖得抓不住工具：“你…… 你胡说什么？我不认识什么张莉。”
“她穿藕粉色连衣裙，戴栀子花胸针，上周三晚上七点左右来的机房。” 吴梦琪放慢语速，每说一个细节就往前逼近一步，“她是不是让你查过一份价格文件的访问记录？”
小马的背抵住了墙壁，退无可退。他的喉结不停滚动，眼睛瞟着机房入口，像只受惊的兔子。走廊的灯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头上，折射出慌乱的光。
“我…… 我什么都不能说。”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被机房的嗡鸣声盖过，“张工说了，谁泄密谁负责。”
“我被停职了。” 吴梦琪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就因为那份被泄露的文件。他们说我卖给了竞品，可我根本没做过。”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那个 “销售梦想笔记本”，翻开扉页推到小马面前，“你看，我刚入职时写的，‘真诚至上’。我不是那种人。”
笔记本的纸页泛黄，“真诚至上” 四个字被荧光笔涂得发亮。小马的目光在字迹上停留了很久，喉结又动了动，眼神里的警惕渐渐被犹豫取代。
“上周三晚上……” 他突然开口，声音抖得厉害，“确实有个女的来找我，说她是销售三部的张莉，有王经理的授权，要查‘赵总项目价格文件’的访问日志。” 他蹲下身捡起螺丝刀，声音压得更低，“她说她的权限不够，让我帮忙调一下，还塞给我两张枇杷园火锅的代金券。”
吴梦琪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果然是张莉。
“我当时觉得不对劲，公司规定非 It 人员不能查日志。” 小马的声音带着后怕，“可她说王经理在楼上等着，耽误了要扣奖金。我刚转正，怕丢工作…… 就帮她查了。” 他的手指绞着工服下摆，“我调了文件最近一周的访问记录，她盯着屏幕拍了好几张照片，还问我能不能删改记录。”
“你删了吗？” 吴梦琪追问，指尖因为用力而掐进掌心。
“没有！” 小马急忙摆手，“删改日志是严重违规，要被开除的！我跟她说做不到，她就走了。” 他突然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惊恐，“但第二天早上，系统就报故障了，说日志数据库损坏，好多记录都丢了……It 部查了半天，说是服务器异常断电导致的。”
吴梦琪靠在墙上，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异常断电？哪有这么巧的事。张莉根本不是要查记录，是要确认她有没有留下痕迹，然后彻底毁掉证据。从伪造聊天记录，到偷文件，再到篡改日志，她一步步布好了局，连后路都堵死了。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吴梦琪捡起地上的笔记本，指尖抚过 “真诚至上” 四个字，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你别说是我讲的！” 小马突然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张工昨天还问我，有没有人来打听日志的事。他们要是知道是我说的，我肯定要被开除！” 他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声音带着哭腔，“我妈住院等着钱，我不能丢工作啊！”
吴梦琪的心猛地一揪。她拍了拍小马的手背，语气坚定：“放心，我不会连累你。”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一百块钱塞到他手里，“这是谢谢你的，不是封口费，是请你喝瓶水。”
小马慌忙把钱塞回来，脸涨得通红：“我不是要好处！我就是…… 就是怕。” 他捡起工具箱，“我得进去了，被人看见不好。” 说完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机房，玻璃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里面的蓝光和嗡鸣。
吴梦琪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手里还攥着那一百块钱，纸币被汗浸湿，变得软软的。她突然想起李子坝轻轨站的铁轨，看似平行的两条线，却在某个节点交汇，藏着不为人知的关联。张莉、王强、张专员、小马…… 他们就像这些铁轨，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连成了网，将她困在中央。
她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旁，窗外是大厦的地下停车场，车灯像流动的萤火，照亮了潮湿的地面。手机在帆布包里震动，是妈妈发来的视频请求。吴梦琪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按下了接听键。
“琪琪，吃饭了吗？” 妈妈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家里的厨房，飘着饭菜香，“重庆是不是又下雨了？你要记得带伞，别感冒了。”
“吃了，妈。” 吴梦琪扯出个笑脸，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我在公司加班呢，一切都好。”
“那就好。” 妈妈的笑容在屏幕上晃了晃，“别太累了，实在不行就回家，妈给你炖了排骨。”
“知道啦。” 吴梦琪的喉咙突然发紧，赶紧别过脸，“妈，我这边有点忙，先挂了啊。” 她匆匆挂断视频，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她不能告诉妈妈，自己正站在阴冷的地下走廊里，被同事诬陷，被领导打压，连证明清白的最后一丝希望都被掐灭了。她也不能告诉妈妈，那个曾在电话里说 “要在重庆闯出一片天” 的女儿，现在连抬头看天的勇气都快没了。
走廊的灯光突然闪烁了几下，然后彻底灭了。黑暗瞬间将她吞噬，只有机房的蓝光透过门缝渗进来，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光带。吴梦琪摸索着走到长椅旁坐下，把脸埋在膝盖里。服务器的嗡鸣声在黑暗中变得格外清晰，像无数只虫子在耳边爬，让她浑身发痒。
她想起张莉伪造的聊天记录截图，想起王强在部门大会上拍桌子的模样，想起李伟幸灾乐祸的嗤笑，想起同事们躲闪的眼神…… 这些画面像碎片一样在脑海里翻滚，割得她心口生疼。难道职场真的没有公平可言？难道真诚和努力，真的抵不过关系和手段？
黑暗中，她摸到帆布包里的加密 U 盘，金属外壳冰凉刺骨。她想起李姐塞给她的 “避坑笔记”，想起枇杷园大叔说的 “重庆人输得起，但不能认怂”，想起出租屋里那本写着 “真诚至上” 的笔记本。这些念头像微弱的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却始终没有熄灭。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的声控灯突然亮了。惨白的光线刺得吴梦琪眯起了眼，她抬起头，看见墙上自己的影子 —— 又细又长，像株在石缝里挣扎的野草，却倔强地立着。
她站起身，拍了拍牛仔裤上的灰尘。张莉能篡改日志，能伪造证据，能拉拢同事，但她改变不了事实。就算没有访问记录，她还有磁器口的调研数据，有潼南农户的证词，有李姐偷偷塞给她的线索，有自己心里那点没被磨灭的韧性。
吴梦琪拉开帆布包的拉链，把加密 U 盘放得更稳妥，然后掏出手机给李姐发了条消息：“查到点东西，老茶馆见。”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走廊的防火门。
楼梯间的光线昏暗，台阶上积着薄薄的灰尘。吴梦琪一步一步往上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坚定而有力。她知道前路的坡坎比磁器口的青石板还硌脚，张莉和王强布下的陷阱比嘉陵江的暗礁还凶险，但她不能停。
因为她是吴梦琪，是那个在李子坝轻轨穿楼时看到希望的姑娘，是那个在解放碑钟声里签下首单的销售，是喝着嘉陵江水长大的重庆姑娘。她的骨头里，藏着火锅的热辣，藏着山城的坚韧，藏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
走到一楼大厅时，阳光透过玻璃幕墙涌进来，暖得让她眯起了眼。吴梦琪站在旋转门前，回头望了眼通往地下一层的走廊入口，那里依旧阴暗，却再也困不住她了。
她推开旋转门走进阳光里，帆布包里的笔记本和 U 盘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远处的嘉陵江在阳光下泛着金光，像条没被驯服的巨龙，正等着她去乘风破浪。吴梦琪挺直脊背，朝着山城步道的方向走去 —— 那里有老茶馆的热茶，有没说出口的真相，有她接下来要走的，布满荆棘却通往光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