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的短暂现身，像一道冰冷的烙印，烫在五连幸存者的心上。它们不是来复仇，也不是来再次袭击，那种平静的眺望，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宣示。确认这片土地的所有权，宣示这场寒冬博弈的阶段性结果。
气氛变得更加沉闷。损失无法挽回，前路漫漫，粮食是悬在头顶最现实的利剑。马永贵和几个老职工把自己关在连部，算盘拨得噼啪响，每一次声响都敲打在人们紧绷的神经上。每个人的口粮配额被再次削减，稀粥能照见人影，窝窝头小得像婴儿的拳头，而且掺进了更多磨碎的干野菜和玉米芯，粗糙得拉嗓子。
饥饿不再是潜在的威胁，它成了每时每刻盘踞在胃里的灼烧感。人们说话有气无力，走路脚步虚浮，眼睛里失去了光彩，只剩下对食物的本能渴望。孩子们饿得哭不出声，只能小声哼哼。
鹿婉云省下自己本就少得可怜的口粮，偷偷塞给班里那个年纪最小、脸色最蜡黄的女知青，却被对方红着脸推了回来。“婉云姐，你自己吃吧……大家都一样。”这话比抱怨更让人心酸。共同的苦难，像一条冰冷的绳索，将所有人捆绑在一起，却也抽走了最后一点生气。
李明宇和王铁牛继续检修拖拉机，试图让这些钢铁牲口重新轰鸣起来，或许开春后还能有点指望。但严寒让机油凝固，零件脆得像玻璃，检修工作进展缓慢。王铁牛干活时常常走神，眼神空洞地望着雪原，嘴里喃喃自语：“要是当时……一铁钎扎死那玩意儿……会不会不一样？”李明宇知道，他还在纠结那只猞猁，纠结那个雪夜的选择。恐惧和愧疚，是比饥饿更慢性的毒药。
孙福海变得更加沉默。他依旧每天外出巡视，但范围小了很多，更多时候是站在驻地边缘的坡顶上，像一尊望乡的石雕，久久凝视着那片吞噬了生命也隐藏着狼群的黑松林。他的猎枪很少离身，但枪口总是朝着地面，仿佛失去了目标。有一次，李明宇看见他蹲在地上，用手指在雪地里画着什么，走近一看，是几个简略的动物脚印和一道代表山脊的弧线。孙福海发现他，立刻用脚抹平了雪地，什么都没说。
死亡的阴影并未远离。几天后，有人在清理仓库角落时，发现了一窝冻僵的狐狸崽，就是之前被发现的那窝。它们紧紧挤在一起，早已没了气息，那只冒险偷食的母狐狸，最终也没能带回救命的食物，和它的孩子一同葬身在这个严冬。人们默默地把它们埋了，没人说话，但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在无声中弥漫。在这片雪原上，生命同样脆弱，无论是人，是狼，是狐狸，还是猞猁。
傍晚，天色再次阴沉下来，似乎又有雪意。鹿婉云坐在炕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在雪地里捡到的小铃铛。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灰毛湿漉漉的鼻尖，想起它舔舐她手指时的温热。那个小生命，现在是否也在这片林海的某个角落，忍受着饥饿和严寒？它是否已经习惯了狼群的生活，忘记了那个曾经囚禁它也庇护过它的木箱？
她忽然觉得，自己和那只母狼，和那只死去的母狐狸，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在为了生存，为了下一代，在这片冷酷的土地上挣扎求存。只是方式不同，结局未知。
李明宇推开宿舍门，带进一股寒气。他搓着手，走到鹿婉云身边，递给她半个烤得有些发黑的土豆——这是他不知从哪里省下来的。
“吃点热的。”他的声音沙哑，眼窝深陷。
鹿婉云摇摇头，把土豆推回去：“你吃吧，我不饿。”谎言苍白无力。
李明宇没再坚持，把土豆掰成两半，硬塞给她一小半，自己拿着另一半，靠在炕沿上，默默啃着。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听着窗外风声渐起。
“开春……就好了。”李明宇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像是在安慰鹿婉云，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鹿婉云抬起头，看着他被饥饿和疲惫折磨得消瘦的脸庞，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开春？那似乎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未来。而现在，他们能守住的，只有眼前这微弱的、如同余烬般的温暖，和活下去的本能。
风雪还在继续，冬天远未结束。但在这死寂的荒原一角，人类文明的最后火种，尽管微弱，却仍在顽强地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