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内室里,苏大老爷口中翻来覆去喃喃的,是两个字:“菱儿……”
他枯槁的手攥着锦被,浑浊的眼中倒映着床顶的帐幔,那里仿佛浮现出一张酷似亡妻,却又冷冽如霜的脸。
“爹……错了……”这句迟来的忏悔,在无人时,他能念叨上千百遍。
可一旦有下人或郎中在侧,劝他向如今已是摄政长公主的女儿服个软,写封悔罪书,他便会猛地瞪大眼睛,那点仅存的元气全化作了顽固的怒火:“她是我的女儿!是我苏家的血脉!哪有父亲向女儿低头的道理!”
这扭曲的父尊,是他最后的遮羞布。
深夜,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入房内,是郑党安插在京中,一直未被肃清的暗棋。
来人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蛊惑:“大老爷,此非家事,而是国事!长公主殿下手段狠厉,早已引得朝野不安。只要您坚持她非亲生,我们便能联合七位宗亲上表弹劾,动摇其国本!届时,您不仅能夺回苏家荣光,更是拨乱反正的社稷功臣!”
“功臣……”苏大老爷干裂的嘴唇哆嗦着。
这二字像一剂猛药,瞬间冲散了他心中那点微末的愧疚。
是啊,他没错,错的是那个逆女!
是她不孝,是她逼人太甚!
那一夜,他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挣扎着坐起身,颤抖着握住管家递来的狼毫笔。
灯火如豆,映着他狰狞而苍白的面容。
他蘸饱了浓墨,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地写下八个大字:“逆女苏菱微,伪冒宗嗣”。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骨头里挤出来的。
写完,他剧烈地喘息着,伸手去拿那方代表苏家家主的玉印。
就在指尖触碰到冰冷玉石的瞬间,一股腥甜猛地从喉头涌上。
“噗——”
一口鲜血喷出,溅在洁白的宣纸上,将那“伪冒宗嗣”四个字染得殷红刺目,宛如泣血的控诉。
消息传到琼华殿时,苏菱微正在批阅奏折。
听完暗卫的禀报,她面上没有丝毫波澜,既无愤怒,也无惊诧,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意料之中的琐事。
她搁下朱笔,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周尚宫。”
“奴婢在。”
“取那副黑檀棺来。”
周尚宫心头一凛,却不敢多问,躬身领命而去。
那是一口早在数月前,苏菱微便命京城最好的匠人打造的棺木。
通体由黑檀木制成,素面无任何雕花,唯一的特殊之处,便是它的尺寸——长四尺,宽二尺,恰恰只能容纳一个成年人屈膝蜷缩而卧。
这正是当年,她的母亲,苏家大夫人,被一张草席裹着扔进乱葬岗时的规格。
苏菱微接过宫人递来的刻刀,亲自走到那口沉寂的黑棺前。
冰冷的刀锋在坚硬的木头上划过,发出轻微而刺耳的声响。
她手腕沉稳,一刀一刀,刻下四个字——父恩难承。
刻完,她又取来早已备好的一封信,交予白芷:“告诉他,此棺非赠您死,是让您看看,当年您给她的活路,有多窄。”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整个京城都被一场诡异的送葬队伍惊动了。
琼华殿派出的八名宫婢,身着素白宫装,面无表情,抬着一口黑沉沉的棺木,从宫门出发,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苏府。
没有哀乐,没有纸钱,只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敲击在青石板路上,也敲击在每一个围观百姓的心头。
人群越聚越多,议论声四起。
“这是……长公主殿下给苏大老爷送的?”
“天啊,这是何等的不孝!父亲还活着,女儿就送棺上门!”
“嘘!你懂什么!我可听说了,苏大老爷又想诬告长公主是冒牌货呢!”
百姓们指指点点,直到棺木在苏府门前被稳稳放下。
这时,一个眼尖的老学究挤到前面,他绕着棺木打量,忽然“咦”了一声,趴下身子去看棺木的底部。
那里,沿着底座边缘,竟刻着一圈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字迹纤细,笔画却如刀刻般凌厉。
更诡异的是,每一个字都是反向书写的,根本无法辨认。
老学究百思不得其解,旁边一个孩童无意间将水囊打翻,一汪清水恰好流到棺底,倒映出那些反写的字迹。
“是《女诫》!”老学究借着水光,终于看清了,他脸色一变再变,指着其中一句,声音都发了颤:“我的天……这是……‘妇德’篇里最狠的那句:‘夫不义,则从子义’!”
“夫君不义,则妻当顺从子女之义!”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这哪里是送棺,这分明是在昭告天下——苏大老爷为父不仁,她苏菱微身为子女,行此“不孝”之举,乃是顺应天理大义!
话音未落,苏府那扇紧闭了数日的朱漆大门“轰”地一声从内打开。
苏砚之踉跄而出,他面色惨白,双目赤红,看到那口黑棺的瞬间,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朝着宫婢抬棺而来的方向,也就是琼华殿的方向,拼命叩首。
“妹妹!妹妹!别这样对待父亲!求你了!”他声音嘶哑,额头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苏菱微并未现身。
她只是让白芷立于府门前,高声传话:“长公主殿下有令,此举非为报复,只为提醒。苏大老爷曾如何对待亡妻,今日便该如何感同身受。若他肯当众焚毁那封诬告信,此棺,便可空着抬回。”
声音清晰地传入内室,传到苏大老爷的耳中。
他挣扎着让人扶到窗前,恰好能看到府门外那口刺眼的黑棺。
它那么小,那么窄,像一个无法挣脱的囚笼。
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就是这样被屈辱地塞进一张破席里,连一副最薄的棺木都没有。
“父恩难承……”
“夫不义,则从子义……”
这些话语,像无数根钢针,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父权、夫纲,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他盯着那口棺木,良久,良久,忽然喉头滚动,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随即放声大哭。
那哭声苍老、绝望,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他颤抖着,推开所有人,挣扎着回到案前,一把抓起那封未寄出的、染着他心头血的弹劾文书,扑到烛火前。
“呼——”
火苗瞬间吞噬了纸张,黑色的灰烬被风卷起,悠悠地飘出窗外,有几片,正好落在那口黑沉的棺木之中。
他瘫倒在地,望着窗外,喃喃自语,泪流满面:“我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
三日后,巡城司呈报,苏府大门上贴出了一张黄纸,上书八个大字:“闭门思过,三年不仕”。
而苏砚之,则默默收拾了行囊,将母亲的骨灰坛请出,迁居到了城南一处破旧的民宅。
他拒绝了苏菱微暗中送来的银钱,靠着为人抄书为生。
每日深夜,他都会点上一盏孤灯,将母亲留下来的日记,一字一句地誊抄下来。
某个风雨之夜,他正伏案疾书,忽闻窗外有轻微的破空之声。
一支通体莹润的紫毫笔,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的案头。
他拿起笔,只见笔杆上用银丝镶嵌着四个小字——明心续照。
苏砚之浑身一震,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是皇宫的方向。
他眼眶一热,低声呢喃:“妹妹……谢谢你,还当我是个哥哥。”
同一时刻,琼华殿内,灯火通明。
苏菱微刚刚合上了《宫人出身改革草案》的最终稿。
这份草案,将彻底改变数万宫人世代为奴的命运,其推行之难,不亚于一场朝堂的地震。
她走到窗前,听着殿外风雨渐歇,轻声自语:“我不是要他认我,是要他记住——有些错,比死亡更重。”
家事已了,国事方兴。
苏家的风雨停歇了,但她很清楚,这份墨迹尚未全干的草案一旦呈上,整个大周朝堂,才会迎来真正的狂风暴雨。
檐下的铃铛被最后一缕风吹过,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宛如一声迟来的叩首,又像是另一场风暴来临前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