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刮过荒芜的东宫旧址，卷起尘土与枯叶。
苏菱微的身影并未朝着灯火辉煌的皇城而去，反而在一片早已干涸的废渠前停下了脚步。
她身后的柳先生挥了挥手，几个精壮的侍卫立刻取出铁锹，借着朦胧的月色，开始在渠底一处明显塌陷的土层上挖掘起来。
泥土翻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苏菱微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盯着那片松软的地面。
玉牒残片上的图纹看似杂乱，却与这片废弃之地的水文走向惊人地吻合，而终点，就指向这里。
“殿下，挖到了！”一名侍卫的惊呼打破了沉寂。
众人围拢过去，只见泥土之下，半截布满青苔的断碑赫然在目。
侍卫们小心翼翼地清理掉上面的泥污，一行斑驳的刻字渐渐清晰——“壬申年兵部急报更三度”。
这行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苏菱微脑中的迷雾。
壬申年，正是二十年前，长公主被赐死的那一年！
兵部急报，一夜三次，这绝不寻常！
“柳先生，”她声音清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立刻，动用一切力量，调阅壬申年九月所有边关军情档案，特别是加急密报！”
半个时辰后，柳先生脸色凝重地捧着三份复制的卷宗，在临时搭起的帐中呈到苏菱微面前。
第一份，初更时分，八百里加急，上书：“北狄十万大军犯境，已破雁门关！”军情如火，字字泣血。
第二份，二更时分，同样是加急密报，内容却截然相反：“捷报！我军天威，已将北狄先锋击退，敌军仓皇北窜！”
第三份，三更刚过，战报再至，竟是：“边境安宁，并无战事，前报或为斥候误传。”
三份战报，内容迥异，却都盖着兵部与中书省的火漆大印。
一个弥天大谎，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一夜之间，朝廷中枢的军情竟能被如此轻易地篡改、覆盖、抹平！
苏菱微的手指缓缓抚过那份写着“边境安宁”的卷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呵，原来如此。”她轻声低语，眼中却燃起燎原之火，“‘龙漦’……根本不是什么预示国运的神器，它从一开始，就是一条证据链！一条掩盖篡改军情、欺君罔上的罪证链！”
她终于明白了。
姑母长公主并非谋逆，她是发现了这个惊天骗局，试图将真相公之于众，却被那些早已盘根错节的势力联手绞杀，冠以谋逆的罪名，遗臭万年。
这场骗局，已经持续了整整二十年！
就在苏菱微于宫外掀开惊天阴谋一角的同时，琼华殿内，一个名叫“阿芜”的新进宫婢正低眉顺眼地擦拭着廊柱。
她动作麻利，眼神却时刻不离主殿的动静。
她是楚娘子，奉义父谢无衣之命，携无色无味的奇毒“焚心散”而来，目的只有一个——在苏菱微发现更多秘密之前，毁掉她，以及她可能找到的所有证据。
然而，一连三日，楚娘子竟找不到任何下手机会。
她看到的，不是一个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的长公主，而是一个让她感到无比陌生的苏菱微。
第一夜，殿中伺候笔墨的宫女云雀儿突发急症，高烧不退。
太医开了方子，苏菱微却亲自守在榻前，逐字逐句地对着药方为云雀儿讲解药性，声音沉静而温和，仿佛那不是一个卑微的宫婢，而是她的亲人。
甚至，当汤药熬好，她竟毫不犹豫地将皇帝御赐给她补身子的长白雪参切下半支，亲手放入药碗中。
那一刻，藏身在窗外的楚娘子握紧了袖中的毒药包，指尖冰凉。
谢无衣告诉她，苏菱微视人命如草芥，可眼前这一幕，却狠狠刺痛了她的认知。
第二夜，她听见苏菱微在灯下教云雀儿识字，读的是最浅显的《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那清冽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驱散了琼华殿的冰冷。
楚娘子躲在廊下，竟鬼使神差地听了一整晚。
她想起了自己颠沛流离的童年，从未有人教过她一个字。
第三日，楚娘子心中的防线彻底崩塌。
她主动走进内殿，在苏菱微讶异的目光中，直挺挺地跪下，从怀中取出一枚与苏菱微所得极为相似的铜符。
“奴婢阿芜，真名楚娘子，奉谢无衣之命，前来……毒杀殿下。”
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光，声音哽咽：“义父说，您会为了权势毁了这片江山。可奴婢看到的……您分明是在救它。”
苏菱微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挣扎与悔悟交织的光芒，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没有半分怒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那你愿不愿，帮我把剩下的真相，一起拼出来？”
凭借两枚合二为一的铜符，地宫的入口再次显现。
这一次，苏菱微不再是孤身一人。
周尚宫率领着一支精锐的羽林卫守在入口之外，寒甲森森，刀剑出鞘，随时准备接应。
石瞎子依旧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竹杖，仿佛从未离开过。
他用杖头轻轻敲了敲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第三关，‘影律阵’。此阵需两人同行，阵中会显现叩问心魔之语，一人说谎，两人皆死。”
他浑浊的眼珠转向苏菱微的方向，发出一声长叹：“三十年前，老朽亲眼看见，先帝就是在此阵前，亲手斩杀了报信的钦天监正。只因那人说了一句——龙漦现，则国运倾。”
苏菱微心头一震，冷声道：“所以，你的眼睛，也是因此才被刺瞎封口的？”
老人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他佝偻着身子，引着苏菱微与楚娘子，步入了那片由无数面铜镜组成的诡谲阵法之中。
镜阵之内，光影交错，人影幢幢，仿佛有无数个自己在窥伺着自己。
每走一步，脚下的石板都可能触发致命的刀刃机关。
楚娘子紧跟在苏菱微身后，手心全是冷汗。
突然，前方一面巨大的石碑上，浮现出金色的字迹：“你，是否曾为一己私利，隐瞒真相？”
楚娘子脸色一白，这是对她的审判。
她深吸一口气，想起苏菱微那句“一起拼出真相”，毅然答道：“是！我曾为报义父养育之恩，替他藏匿密令，助他行不义之事！”
话音刚落，她左手边的一面铜镜“砰”地一声炸裂，一道雪亮的刀刃贴着她的脸颊横扫而过，削断了她一缕发丝！
森然的杀机让她浑身僵直。
然而，苏菱微却异常平静。
她迎着石碑的叩问，朗声开口：“我，从未为一己私利行事。”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清越如钟鸣，响彻整个镜阵：“因为我要的，不是私利，而是这天地规则，重写一遍！”
她向前踏出一步，四周的铜镜嗡嗡作响。
“我救孙宝儿，因忠仆不该枉死于权贵之手！这是人道之规！”
她再踏一步，气势更盛。
“我焚毁祠堂，因吃人的礼法不配凌驾于人命之上！这是公理之规！”
她又踏一步，眼中神光湛然。
“我联千名命妇上书，因天下女子不该生来沉默，她们的声音理应被听见！这是乾坤之规！”
随着她一句句掷地有声的陈述，整个影律阵开始剧烈震动。
那些原本暗藏杀机的铜镜，竟纷纷倒映出璀璨的光芒。
当她最后一步落下，一道耀眼的金光自阵法中心冲天而起，贯穿始终！
所有的机关在一瞬间尽数停转，杀气消弭于无形。
阵法之后，最深处的石室大门轰然开启。
室内空无一物，唯有正中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大到令人窒息的舆图。
那并非疆域图，而是一张错综复杂的信息流转路径图。
图上清晰地标注着“龙漦”这个代号的传递轨迹：它从东宫的井底密室出发，经由皇史宬的夹壁暗道，转移到京郊的白云观地窖，而最终的归宿，赫然指向紫宸殿——皇帝的龙椅之下！
苏菱微怔住了。
她费尽心机追寻的秘密，原来一直被埋在天下权力的最顶端，埋在父皇的御座之下。
她颤抖着手，取出那枚玉牒残片，缓缓嵌入舆图一角的凹槽中。
严丝合缝！
就在嵌入的瞬间，整幅舆图仿佛活了过来，无数细小的光点沿着路径流淌，最终汇聚于龙椅的图样之上，浮现出一行触目惊心的血色小字：“继统者非嫡长，而在贤明。”
原来，这才是篡改军情、构陷长公主的根本原因——为了动摇国本，为了废长立幼！
就在此时，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伴随着铁链拖曳在地的刺耳声响。
苏菱微猛然回头，只见谢无衣缓步从阴影中走出。
他看着墙上的舆图，语气竟带着一丝赞许：“你说得对……这条路，本就是我们为你写的。”
他抬起手，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青铜面罩。
面罩之下，是一张苍老、枯槁，却又无比熟悉的脸。
苏菱微瞳孔骤缩。
那竟是早已被宣告“病逝”的先帝身边，那位权倾朝野的大太监总管，陈矩！
“不过，”陈矩，或者说谢无衣，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你能走到这里，我们很高兴。但你能走多远，还得看……当今陛下，信不信你。”
他的话音未落，苏菱微已将舆图从墙上猛地扯下，紧紧卷起，握在手中。
这幅图，是利刃，也是催命符。
她看了一眼身旁脸色煞白的楚娘子，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向地宫外疾行而去。
这一次，她没有再看身后的陈矩一眼。
因为她知道，真正的战场，不在地宫，而在那座金碧辉煌、深不可测的紫禁城。
她握着这足以颠覆皇权的真相，心跳如鼓，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只是，当她重见天日，迎着皇宫方向的万家灯火时，脚步却奇异地顿住了。
这真相，该如何呈上？
何时呈上？
呈给谁看？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让她浑身冰冷。
或许，直接走向父皇，才是最快的一条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