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琼华殿的琉璃瓦上,只余几点星子,冷冷地俯瞰着人间。
一阵微不可闻的窸窣声后,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壁虎般贴着宫墙滑下,正是小杏子。
她脸上还带着翻墙时蹭到的灰,气息急促,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用尽全力掷向殿前廊下的阴影里。
那是一片被火燎得焦黑卷曲的纸角,借着月光,隐约可见一行墨迹:“云锦三十匹,损耗折银八百两”。
殿内,苏菱微立于窗前,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幕。
她并未立刻去捡,而是静待小杏子安全退去,才对身后的白芷递了个眼色。
白芷心领神会,悄然取回那片焦纸。
苏菱微接过,指尖轻轻抚过那烧焦的边缘,目光锐利如刀。
八百两,好一个“损耗”!
这已经不是贪墨,而是明目张胆的侵吞。
她凝视良久,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次日清晨,她便命白芷拿着一本无关紧要的旧账册,以核对点心用料为名,混入了尚膳局的轮值队伍。
白芷心思缜密,在尚膳局待了不到半日,便借着与各处管事攀谈的机会,将贡品账册的存放地摸得一清二楚。
她趁着午后众人困乏之际,悄悄翻阅了入库、支用、报销三册关于云锦的记录。
结果令人心惊——同一匹编号为“江南织造庚寅年春贡零柒号”的贡缎,在入库册上赫然在列,支用册上却查无此项,到了报销册里,它的编号竟诡异地变成了“江南织造庚寅年春贡壹玖号”,价格更是凭空高了三成有余!
白芷回来一五一十禀报,苏菱微听罢,发出一声冷笑:“不是记错,这是有人把皇宫内院,当成了自家的铺子,想怎么腾挪就怎么腾挪。”
她不再犹豫,当即召来尚宫局的周尚宫。
这位在宫中浸淫多年的老尚宫一向谨小慎微,见苏菱微神色冷肃,心头不禁一跳。
苏菱微并未与她兜圈子,开门见山道:“周尚宫,我要一份‘春贡采办’的明细流程图,从请旨、采买、验收到入库、支用、报损,所有经手人、所有关防印信,一样都不能少。明早,我要在陛下面前看到它。”周尚宫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翌日,御前奏对。
各宫妃嫔依例向萧玦请安,并呈报宫中庶务。
轮到苏菱微时,她手捧一叠账单,步履略显仓促,“不慎”将其中一张滑落在地。
内侍连忙拾起,呈给萧玦。
萧玦展开一看,眉头顿时紧锁:“昭仪,这批云锦损耗五十匹?朕记得江南织造府今年春贡总共也不过百匹,一半都损耗在了路上?”
话音未落,一直垂首静立的贵妃秦玉章立刻出列,柔声纠正道:“陛下息怒,想是昭仪妹妹初协理六宫事务,一时疏忽了。臣妾记得清楚,此批云锦实损为十七匹,并非五十匹。其中‘流光’锦五匹,批次号为甲三;‘瑞雪’锦十二匹,批次号为乙七。皆因途中遇雨,略有水渍,故报为损耗。”她条缕分明,连布料的编号批次都背得一字不差,尽显掌管六宫多年的干练与博闻强识。
萧玦探究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微微颔首。
苏菱微则适时地低下头,抬袖掩唇,轻咳数声,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仿佛为自己的疏漏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紫宸殿退下,一回到琼华殿的密室,苏菱微脸上那份羞愧与窘迫便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运筹帷幄的冷静。
她在一张巨大的桌案上展开一本与尚宫局库房总账一模一样的复刻账本,这是她耗费心血早已备下的。
她执起朱笔,在那本厚厚的账册上迅速圈出了七处异常的支取记录,每一处下面,都有秦玉章亲笔签押的“玉”字花押。
“她以为救了账,滴水不漏地展示了自己的权威与记忆,却不知,这恰恰是坐实了她对这本烂账的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苏菱微对着摇曳的烛火轻语,“她毁了自己撇清干系的唯一机会。”
与此同时,宫外,陆明远已按苏菱微的密信,找到了户部最擅仿制文书的书办周文禄。
一张几可乱真的空白“飞票”很快制成,票面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特殊的药水嵌入了苏家商号独有的“九回纹”防伪暗记,背面还有一个极淡的“辰”字印章。
这张飞票,通过苏菱微安插在宫中的内线太监,被“无意”间遗落在了秦玉章心腹太监吴三秤常去的赌坊包厢里。
吴三秤嗜赌如命,当晚拾得此票,初时只当是天降横财,细看之下却吓得魂飞魄散。
他认得那“九回纹”和“辰字号”,这分明是当年苏家老爷子,也就是苏婉柔生父私下与心腹约定,用以调动巨额银两的最高密令!
吴三秤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将飞票呈给秦玉章。
深夜,长春宫内,秦玉章独对孤灯,指尖捏着那张轻飘飘的飞票,却感到重若千钧。
她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这暗语,除了苏婉柔的生父和几个早已亡故的死士,绝无外人知晓!
如今它重现天日,还落入吴三秤之手,这意味着什么?
家族内部出了叛徒!
一个知道她所有秘密的内鬼,已经投靠了敌人!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误判了局势,以为苏菱微已经掌握了她与娘家勾结,转移苏家财产的全部证据。
“不能再等了!”秦玉章双目赤红,当机立断。
她连夜召集所有心腹,下达了一道疯狂的命令——销毁存放在密室中的蓝皮总账!
那是她这些年所有贪墨、挪移、交易的原始记录。
同时,她命吴三秤立刻带人潜入御库,将所有相关的出入库底档付之一炬。
熊熊火光在长春宫后院的一角冲天而起,映亮了夜空。
无人察觉,不远处的假山后,一个身影如鬼魅般静立,正是阿丑。
他手中一只精巧的西洋“留影匣”,正无声地将秦玉章一党人等焚毁账册的全过程,悉数摄录。
火光照亮了他藏于袖中的三份簿册,那正是他早已奉命誊抄下来的蓝皮总账副本。
三日后,苏菱微手持圣旨,以“协理春贡,核查旧档”为名,率人突袭查核尚宫局。
面对苏菱微拿出的、与库房现存账册出入巨大的采买备案,秦玉章还想强辩,称是底下人记录混乱。
苏菱微却只是淡淡一笑,打断了她的话:“贵妃娘娘,不必费心为他们辩解了——您昨夜烧掉的,可不止一本账册吧?”
话音落,阿丑应声而出,呈上两样东西:一份是根据留影匣内容整理出的、被焚毁账册的完整清单,另一份,则是那张“飞票”的拓本。
萧玦接过,脸色瞬间由阴沉转为铁青。
清单上的名目与他心中多年来对宫中用度的疑虑一一对应,而那张飞票,更是铁证如山!
“查封尚宫局库房!将秦氏一族所有在宫中任职者,全部拿下!”帝王之怒,雷霆万钧。
秦玉章瘫软在地,发髻散乱,她凄厉地嘶喊着,试图做最后的挣扎:“陛下!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苏家!是为了保苏氏一门不倒啊!”
当晚,京城最热闹的城南万民市,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曾被秦玉章打压出宫的柳五娘,带着数十个伙计,当众展开一幅幅长卷,上面竟是秦玉章历年来倒卖宫中私货的流水账!
柳五娘振臂高呼:“天理昭彰!贵妃卖朕衣,奴婢穿罗绮!皇家贡品,流入私囊,旧时衣物,高价发卖!”百姓哗然,争相传抄那流水账抄本。
一夜之间,“金蛛噬宫,贵妃吞金”的民谣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
萧玦面前摊着两份奏折,一份是北疆大捷的军报,另一份,是京畿府呈上的民情舆论。
他盯着地图上代表安定的北疆和代表动荡的京城,久久不语。
良久,他忽然头也不抬地问身边近侍:“昭仪今夜可歇下了?”
近侍躬身答道:“回陛下,琼华殿的灯火还未熄。听说……昭仪娘娘正在灯下草拟一份《六宫用度新规》。”
萧玦闭上眼,靠在龙椅上,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她要的,从来不只是一个宫位。”
琼华殿内,苏菱微刚刚写下“新规”的最后一个字。
她搁下笔,吹干墨迹,目光却没有看那份足以改变后宫格局的文书,而是望向了窗外慎刑司的方向。
夜风送来远处隐约的更声,一切喧嚣似乎都已尘埃落定。
但她知道,这盘棋,刚刚走到中局。
秦玉章是一把钥匙,她背后那张盘根错节的网,才是真正要对付的巨兽。
而撬开一把锁,有时候并不需要蛮力。
她需要的,只是足够的耐心,和一把更锋利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