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
像有根钝锈的铁锥,在太阳穴里反复搅动。
黛玉猛地睁开眼,宿醉的恶心感瞬间涌上喉头。
但身体的痛苦,远不及脑海里炸开的那些画面。
那些疯狂闪回的,属于昨夜的碎片。
她记得。
她全都记得。
那个滚烫坚实的怀抱。
那股清冽好闻的,将她密不透风包裹起来的檀香。
她记得自己抬起了手,指尖颤抖着,抚上了一张俊朗的面容。
更记得,自己用一种破碎的、浸满泪水的哭腔,问出了那句足以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话。
“为什么……上辈子你没有这样对我。”
轰——
黛玉的脑子彻底空白,脸上残存的最后一丝血色,也在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
不。
不止是那句话。
还有……
那个吻。
那个带着焚尽理智的侵略性,让她灵魂都在战栗的吻。
她暴露了。
她将自己最大的秘密,那个支撑她从地狱爬回人间、赖以为生的根基,在一个失控的醉酒之夜,亲口说了出去。
说给了水溶。
那个手握滔天权势,心思深沉到她完全看不透的男人。
完了。
所有的计划,所有的谨慎,所有的步步为营,都成了昨夜那场荒唐下的一个笑话。
一阵尖锐的耳鸣席卷而来。
极致的恐惧过后,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死地后生般的冰冷迅速回笼,接管了她的大脑。
不能慌。
现在不是追悔的时候。
必须立刻斩断这一切。
必须将两人之间那层已经彻底变质的关系,用最快的速度,拉回到安全可控的盟友位置上!
“紫鹃!”
她的嗓音因宿醉而沙哑,却透着一股凿穿冰层的冷硬。
紫鹃推门进来,看到自家姑娘那张白得像纸的脸,心狠狠一跳。
“姑娘,您醒了?头还疼吗?醒酒汤……”
“不必。”
黛玉掀开被子,径直下床,动作里没有半分犹豫。
“给我找一身最素净的衣服。”
她停顿了一下,对着铜镜里狼狈的自己,冷冷补充。
“颜色越简单越好,不要任何花纹,不要任何配饰。”
她要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宣告。
昨晚那个柔软、脆弱、会哭会醉的林黛玉,已经死了。
现在站在这里的,是清醒的,理智的,随时可以抽身离去的生意伙伴。
一刻钟后。
黛玉看着镜中那个面无表情的自己。
一身月白素服,通身再无半点绮丽色彩,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
她走到书桌前,提笔,蘸墨。
素白的纸笺上,只落下一行字。
【巳时三刻,城南静心茶楼,有要事相商。】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
她将字条折好,递给紫鹃。
“立刻派人,送到北静王府,亲手交到王爷手上。”
她不能在潇湘馆谈。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沾染了昨夜那令人窒息的气息,只会让她心烦意乱。
她必须选择一个全新的、中立的、只属于“生意”的场合,来亲手了结这一切。
静心茶楼。
京城里最普通的一家茶楼,唯一的优点是清净。
黛玉在二楼雅间临窗而坐。
窗外是喧嚣的街道,车水马龙,人间烟火。
可这份热闹,却一丝一毫也暖不了她那颗已经冷进骨头里的心。
茶博士已经进来换了第三次水。
她的心,也跟着那渐渐失温的茶水,一点点往下沉。
他会来吗?
他听到了那句话,知道了她的秘密,会怎么对她?
把她当成借尸还魂的妖怪?
还是,将这个秘密当成可以随时拿捏她的,新的筹码?
无数可怕的念头在脑中翻滚,搅得她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
就在她快要被这无边的猜忌吞没时,雅间的门,被“叩叩”敲响。
“进。”
她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门被推开。
水溶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藏青色的常服,独自一人,身后没有跟任何侍卫。
他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一个面若冰霜的黛玉。
穿着一身素净到近乎惨淡的白衣,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像一道紧闭的闸门。
“王爷。”
她没有起身,只是极轻地颔首,权当行礼。
那份刻意拉开的距离,和昨晚那个在他怀里哭泣纠缠的人儿,判若云泥。
水溶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径直在她对面坐下,提起茶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动作从容,优雅,仿佛只是赴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茶约。
这沉默,让黛玉的心跳得更慌。
她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已经深深陷进了掌心,用尖锐的刺痛来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她必须先开口。
“王爷,关于昨晚……”
她终于抬起眼,目光却没有落在他脸上,而是飘向了窗外拥挤的人潮。
“是我酒后失仪,胡言乱语,给王爷添了麻烦。”
她的语调,平得像在念一份公文,没有丝毫感情。
“还请王爷,不要放在心上。”
说完这句,她终于将目光转回,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清澈的秋水明眸里,此刻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刻意凝结的坚冰。
“我们是盟友。”
她一字一顿,咬得极重。
“也只能是盟友。”
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要将两人之间划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王爷给我的,是生意,是机会,黛玉感念在心,日后必将十倍、百倍地回报。”
“但感情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只会成为合作的阻碍,彼此的负累。”
“我林黛玉想要的,是自由,是掌控自己人生的权力。我不需要,也绝不接受任何人的感情捆绑。”
她的话,淬着冰,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句句都在撇清。
字字都在拒绝。
她将自己所有的柔软和脆弱,用这些锋利的话语重新包裹,试图将昨晚的一切,都强行定义为一场荒唐的、可以被抹去的“意外”。
说完,她便垂下眼,不再看他。
她在等他的宣判。
是愤怒?是不屑?还是对她秘密的质问?
雅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水溶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受伤。
那双深邃的眼,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任由她投下无数巨石,却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这反应,让黛玉的心,彻底悬在了半空。
未知的,才是最恐怖的。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片沉默压垮的时候,她听见对面的人,忽然笑了。
那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
而是一种她完全无法形容的,让她头皮发麻的笑。
黛玉猛地抬头。
水溶端起茶杯,轻轻吹散袅袅的热气,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那笑容里,是玩味,是了然,更是一种让黛玉心头发慌的,掌控一切的笃定。
他看着她,终于开口。
嗓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揉碎了笑意的磁性。
“说完了?”
他问。
“那,该我说了。”
他放下茶杯,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
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像两道无法挣脱的锁链,牢牢锁死了她。
“林黛玉。”
“上辈子,我确实没有这样对你。”
“因为上辈子……”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那双幽暗的眼眸里,翻涌起她完全看不懂的,浓烈到骇人的风暴。
“我根本不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