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太监依旧跪伏在地,额上的血混着尘灰淌下,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痛,只用一双燃烧着最后希望的眼睛,死死地看着黛玉。
黛玉将那张薄纸,凑近了摇曳的烛火。
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张的边缘,看着它卷曲、焦黑,最终化作一捧无力的灰烬,散落在地。
小太监的眼中,光熄灭了。
“林姑娘……”他声音发颤,带着绝望的哭腔。
“回去。”
黛玉开口,嗓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告诉你的主子,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收到。”
小太监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明悟。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黛玉,重重地,再次叩首。
“奴才,谢林姑娘。”
话音落下,他不再有片刻迟疑,矮身退入那个幽深的洞口。沉重的紫檀木书架缓缓归位,合上了最后一道缝隙。
密室里,恢复了死寂。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可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已化作滚烫的烙印,深深地烫进了黛玉的魂魄里。
吾非贾家女,实乃天子棋。
她猛地冲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
冰冷的夜风如刀子般灌了进来,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她死死抓着窗棂,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试图平复那颗几乎要撞碎胸骨的心脏。
她开始发了疯一般,在脑海里,一帧一帧地,回溯重生以来的所有片段。
她初进贾府,皇帝那道突如其来的赏赐,给了她一个孤女远超所有人的体面。
她当时只当,是天子看在亡父林如海的薄面上,对孤女的一点垂怜。
现在想来,那真的是垂怜吗?
还是在向宫中某人,向天下某些人,无声地传递一个信号?
她成立红楼商号,聚敛财富,甚至暗中组建潇湘卫,一张无形的大网在京城内外铺开。
如此大的动静,监察天下的天子耳目,是瞎的吗?
他不可能不知道。
他不仅知道,他还默许了。
他甚至在几个最紧要的关头,云淡风轻地,为她扫清了前路的障碍。
她与水溶的纠葛,在京中早已不是秘密。
一个是手握重兵、功高震主的亲王。
一个是富可敌国、身份成谜的孤女。
他们的结合,本该是帝王心头最大的一根刺。
可那位九五之尊,却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隐有纵容。
为什么?
所有曾经被她归结为“时运”和“圣眷”的瞬间,此刻被一条淬毒的线彻底串起,指向了一个让她浑身血液都要冻结的真相。
皇帝,从来不是在欣赏一个才女。
他根本不在乎她会不会写诗,会不会画画。
他是在打磨一件新的武器!
一把比元春更锋利,更自由,更不被任何家族俗务所掣肘的绝世之刃!
元春是贾家的女儿,她的根扎在贾府。当贾府这棵参天大树从根上烂掉时,她这把刀,也就钝了,废了,甚至会成为需要被一同清除的罪证。
而她林黛玉呢?
父母双亡,族亲淡漠。
她孑然一身,如浮萍飘零,唯一的软肋,便是她自己。
多好的一枚棋子。
干净,锋利,而且足够聪明。
黛玉的目光,穿透沉沉的夜色,下意识地投向了北静王府的方向。
那里的灯火,一如既往的沉稳,安静。
可这片熟悉的安静,此刻落在黛玉眼中,却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森寒。
她和水溶之间,那场曾以为轰轰烈烈的相遇与相知。
那些生死与共的瞬间。
那些刻骨铭心的山盟海誓。
在那个高高在上的棋手眼中,又算是什么?
或许……
那根本不是什么风月情浓。
那只是一条被打造得最完美的锁链。
一条用来锁住水溶那头功高盖主、桀骜难驯的猛虎的,最温柔,也最致命的枷锁。
一旦水溶有任何异心,皇帝甚至不需要动用兵马。
他只需动一动他手中的棋子——她林黛玉,就足以让那位战无不胜的王爷,瞬间软肋尽显,束手就擒。
“呵呵……”
黛玉扶着冰冷的窗棂,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破碎,单薄。
笑着笑着,眼泪便毫无预兆地滚落,灼烧着她冰冷的脸颊。
她以为自己拼尽全力,终于跳出了贾府那个富丽堂皇的吃人牢笼。
她以为自己凭借前世的记忆,凭借这一路的步步为营,终于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她以为自己是这盘棋上,独一无二的重生者,是那个洞悉全局、俯瞰众生的执棋人。
搞了半天,她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哪里是什么执棋人。
她只是从一个小小的鸟笼,被放到了一个更大,更华丽,看起来更自由的笼子里面。
而那个手握钥匙的人,从始至终,都带着悲悯的微笑,欣赏着她,欣赏着她在他划定的方寸天地里,自以为是的翻云覆覆雨。
这种感觉,让她瞬间回到了前世。
那种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出一方病榻的无力。
那种被命运死死按在地上,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绝望。
再一次,铺天盖地,将她彻底淹没。
元春的信,哪里是托付?
那根本就是一封来自更高层玩家的,冰冷的“点拨”!
她在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妹妹,别玩了,这潭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天子之心,深于渊海,你那点宅斗商战的伎俩,在真正的皇权棋局面前,不过是稚童戏语。
黛玉在房中来回踱步,脚步凌乱,心神激荡。
窗外,荣国府方向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风中隐约传来的哭喊与尖叫,凄厉得像是鬼魅的哀嚎。
一个庞大的,曾经煊赫百年的国公府,在皇权这只无形的大手面前,就这么不堪一击地,碎了。
黛玉的脚步,猛地停下。
她站在屋子中央,胸口剧烈地起伏。
脸上的泪痕未干,迷茫仍在。
但那双秋水般的眼眸里,恐惧与绝望正在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偏执,近乎疯魔的火焰。
棋子?
被当做棋子,又如何?
这世间,从天子到乞丐,谁又不是身处棋盘之上?
元春是。
水溶是。
满朝文武,后宫三千,谁不是在各自的格子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可怕的,从来不是成为棋子。
可怕的是,你到死,都只是一枚任人摆布,随时可以被舍弃的……废子!
“呵。”
黛玉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
那动作,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
既然已身在局中,退无可退。
既然已成了别人手里的刀。
那就要做,最锋利,最要命,能让执刀人都不敢轻易挥动,甚至稍有不慎,就会被反过来割伤喉咙的那一把!
她要做一枚,过了河的卒子。
一枚能够反噬棋手,甚至有朝一日,能亲手掀翻这张棋盘的……卒子!
“紫鹃!”
她对着门外,发出一声冰冷的呼唤。
“去,把探春姑娘给我叫来!立刻!马上!”
片刻之后,探春被从睡梦中叫醒,衣衫不整地匆匆赶来。
她一进门,就看到黛玉端坐灯下,脸色白得像纸,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心动魄。
“林姐姐,这么晚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探春一颗心七上八下。
“探春,”黛玉没有一句废话,目光如剑,直刺她的内心,“我要你立刻动用红楼所有的力量,去做一件事。”
“姐姐请说。”
“从现在开始,以红楼慈善堂的名义,去京中各大天牢之外,去所有被查抄的府邸门口,给我收人。”
探春一愣:“收人?”
“对。”黛玉的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的轻响,敲在探春的心上。
“所有因这次查抄而流离失所的妇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收拢过来。尤其是……”
她顿了顿,缓缓抬眼,看着探春因惊恐而骤然收缩的瞳孔,吐出两个字。
“贾府。”
探春的脸色“刷”地一下全白了。
“林姐姐,那、那可都是罪臣家眷!我们这么做,不是明晃晃地跟朝廷作对吗?”
“谁说我们是作对?”
黛玉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得不带丝毫暖意的弧度。
“我等是感念圣上仁德,不忍见无辜妇孺流落街头,才开设粥棚,施以援手。这是积德行善,是为天子圣名增光添彩,谁敢说半个不字?”
她看着已经完全被震慑住的探春,声音里带上了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记住,钱,要多少给多少,地方不够就立刻去买。只有一个要求,把所有能找到的贾家女眷,尤其是宁荣两府里,那些上过台面的奶奶、姑娘,还有她们身边得力的丫鬟婆子,一个不落地,全都给我‘请’回来。”
“我要的,不是一群嗷嗷待哺的累赘。”
黛玉站起身,走到探春面前,那双黑眸里,闪烁着野心与烈火交织的光芒。
“我要的,是她们脑子里的东西,是她们手里的人脉,是贾府这个百年豪门积累下来,那些看不见的,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这笔生意,我们稳赚不赔。”
她这是在接下元春的托付。
更是借着这个托付,向那位身处宫中最深处的“盟友”,递上自己的第一份投名状。
元春,你不是想让我保全贾家血脉吗?
好。
我不仅保,我还要把这些所谓的血脉,变成我手里新的,更锋利的筹码。
你给了我一个警告。
我还你一个姿态。
从今天起,这盘棋,我们两个,一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