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大周,京城,养心殿。
龙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每一本都来自北境,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皇帝的太阳穴上。
北境,已经烂了。
从根上,彻底烂透了。
一年前,他派最得力的爪牙,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公公,去收拾水溶留下的烂摊子。
王公公回来时,成了一个废人。
他整日疯疯癫癫,嘴里只会念叨着“红莲”、“业火”,一见到水就吓得屁滚尿流,尖叫着说水里有索命的鬼。
皇帝不信邪。
他接连派了三任封疆大吏。
第一个,刚到朔州,连衙门大门都没能进去,就被城中百姓用烂菜叶和臭鸡蛋砸了回来,狼狈不堪。
第二个,学聪明了,想微服私访,摸清底细。
结果不出三天,人被扒光了衣服,吊在城门口,胸前还挂着个牌子,上书七个大字:“京城来的狗官”。
第三个,最惨。
他想来硬的,调动驻军弹压,却发现驻军的兵器锈成了废铁,粮仓里老鼠都饿死了,兵士们一个个病得东倒西歪,别说打仗,连站都站不稳。
三任大员,铩羽而归。
北境,彻底成了他地图上的一块飞地。
朝廷摸不得,管不了。
而这一切,都源于一个名字。
红莲商会。
一个如同鬼魅般,凭空出现的神秘组织。
如今,整个北境的经济命脉,从粮食到布匹,从煤炭到药材,全都死死攥在这个商会的手里。
官府的政令?
出了衙门就是一张废纸。
红莲商会不点头,一粒米都运不进朔州。
红莲商会不许可,一块煤都烧不进百姓的炕头。
他堂堂大周朝廷,驻扎在北境的数万大军,如今竟成了仰人鼻息的乞丐,要看一个商会的脸色才能活命!
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户部尚书求见。”
内侍尖细的嗓音,像一根针刺破了死寂。
“让他滚进来!”皇帝的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暴戾。
户部尚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殿内,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手里的账册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陛……陛下……国库……国库空了!”
皇帝猛地站起身。
龙案上的笔墨纸砚被他巨大的动作带翻,滚落一地。
“你说什么?!”
“红莲商会……他们……他们已经掌控了漕运、盐铁、丝绸……”户部尚书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南方的税粮运不上来,官盐积压如山卖不出去,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也被他们截断了七七八八……”
“朝廷的税收,比去年,锐减了整整三成!”
“如今……如今连京城禁军这个月的军饷,都……都发不出来了!”
轰!
皇帝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如果说北境的失控是心腹大患,那禁军发不出军饷,就是悬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刀!
他引以为傲的帝王心术,他辛辛苦苦建立的中央集权,在绝对的经济碾压面前,竟脆弱得像一张纸。
釜底抽薪!
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的釜底抽薪!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皇帝抓起一方沉重的端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地上。
墨汁四溅,染黑了光可鉴人的金砖,也染黑了户部尚书惨白的官服。
“查!给朕查!”
“朕要知道,这个红莲商会,背后到底是谁!”
……
调查的结果,很快就送到了皇帝的案头。
但这一次,地点不在养心殿,而是在一间不见天日的密室里。
昏暗的烛火摇曳,只照亮了他和暗卫指挥使两个人。
“说。”皇帝的声音沙哑。
“回陛下,红莲商会的根,不在大周。”
暗卫指挥使单膝跪地,头颅深深埋下,不敢与皇帝对视。
“我们在东海之外,发现了一座地图上不存在的岛屿,名为‘通州’。红莲商会的所有船只,都从那里出发。”
“岛上的主人……”
暗卫指挥使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那停顿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恐与不可置信。
“是谁?!”皇帝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根据我们……安插的探子,冒死传回的画像……”
暗卫指挥使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卷画轴,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过头顶。
皇帝一把夺过,展开。
画上,是一个女子。
她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正站在一艘匪夷所思的巨船船头。
海风吹起她的衣角和发丝,她微微侧脸,目光仿佛穿透了画纸,俯瞰着世间一切。
眼神清冷,唇角却带着一抹洞悉所有阴谋的,淡淡的笑意。
那张脸……
那张让他午夜梦回,又恨又怕的脸!
林黛玉!
皇帝手一抖,画卷飘然落地。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全身的力气仿佛在瞬间被抽干。
她没死。
她竟然没死!
所谓的咳血弥留,所谓的朔州风雪埋忠骨,全都是一场戏!
一场彻头彻尾,演给他一个人看的,天大的骗局!
她用一场假死,金蝉脱壳,彻底摆脱了他的掌控,跳出了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棋盘。
然后,在海外,在他鞭长莫及的地方,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反过来,将他的大周,将他这个天子,死死地扼住了喉咙。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密室里,响起皇帝凄厉癫狂的笑声,充满了绝望。
“好!好一个林黛玉!好一个北境王妃!”
他以为自己是执棋人。
到头来,却成了别人棋盘上,最可笑,最愚蠢的一颗弃子。
愤怒,震惊,羞辱……
所有情绪翻涌过后,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他能怎么办?
派兵去打?
他连京城禁军的军饷都发不出来了!他的水师,甚至不知道那座“通州”在何方!
经济制裁?
别开玩笑了。
现在是他,被人家制裁得快要亡国了!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手上已经没有任何筹码,可以跟那个女人对抗。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皇帝在密室里,枯坐了三天三夜。
三天后,他走出密室,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凭空老了十岁。
他重新坐上那张冰冷的龙椅,看着空旷死寂的大殿,眼神空洞如深渊。
良久。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
“来人。”
内侍总管战战兢兢地跑了进来。
“传朕旨意……”
皇帝的声音顿住了。
不。
不是旨意。
他已经没有资格,对那个女人下旨了。
他闭上眼,脸上火辣辣地疼,那是被现实狠狠扇了几巴掌后,留下的、永不磨灭的屈辱烙印。
“拟一道国书。”
他一字一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派使臣,带上厚礼,出海。”
“去通州,找红莲商会。”
内侍总管惊得猛然抬起头,满脸的不可思议。
皇帝没有看他,只是望着殿外灰蒙蒙的天,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告诉他们……”
“朕……愿意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