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
一夜风雪停歇,荒僻的官驿外,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白。
简陋的房间里,那对燃尽的红烛留下两滩凝固的蜡泪,像一对沉默的句点,为昨夜的一切画上终章。
黛玉已经换下了繁复的嫁衣。
一身方便行动的靛蓝色劲装,长发用一根布带高高束起。
发间,只别着那支温润的木簪。
她整个人,透着一股洗尽铅华的利落与锋芒。
水溶亲手为她披上一件厚实的玄色大氅,大氅内里是雪白的狐毛,将她小小的身子裹得严严实实。
“该走了。”
他嗓音因一夜未眠而沙哑,却透着山一般的沉稳。
黛玉点点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两人推门而出。
清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带着雪后特有的干净气息,也带着北地的肃杀。
驿站外,水溶的亲卫早已整装待发,几十骑精锐,人马皆披着一层寒霜,沉默如铁。
然而,当他们汇入官道,行出十里,来到一处三岔路口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勒住了马缰。
眼前的一幕,让这些跟随水溶身经百战的亲卫,都集体失语。
没有金碧辉煌的皇家仪仗。
也没有珠光宝气的陪嫁车队。
在官道的前方,一支望不到头的庞大车队,正静静地等候着。
车队延绵,怕是有数里之长,像一条蛰伏于冰天雪地中的巨龙,光是静止,便散发着磅礴的气势。
整整三百辆大车。
车轮宽大,车身坚固,每一辆都是为长途跋涉而特制。
车上没有一箱妆奁,没有一件绸缎。
取而代之的,是堆积如山的麻袋,袋口扎得死紧,里面鼓鼓囊囊,是能救活一支军队的饱满粮食。
是一捆捆用油布包裹得密不透风的药材,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清苦的救命香气。
是一垛垛码放整齐的棉衣、布匹。
甚至,还有大量闪着黝黑光泽的铁锭、铜锭,以及无数崭新的农具、弓弩和一箱箱沉重的书籍。
这哪里是王妃的嫁妆?
这分明是一支军队开拔的全部辎重!
这分明是一个王朝崛起的全部根基!
车队的最前方,王熙凤一身火红的骑装,跨坐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身姿飒爽,气场全开,仿佛一团在雪地里燃烧的烈火。
她身后的探春也同样是远行的打扮。
看到黛玉和水溶的马车靠近,王熙凤嘴角一勾,催马上前。
“哟,我们的大老板和老板娘总算来了。”
她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戏谑的调侃,瞬间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再不来,我这送嫁的队伍,可真要被当成叛军给就地围剿了。”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得吓人的册子,看也不看,直接扔给了马背上的水溶。
“镇北王,接着!这是我们林老板,赏给你这个新上任的镇北王的资金!”
水溶下意识地接住。
那册子入手极沉,仿佛托着一座山。
他翻开第一页,目光触及纸上墨迹的瞬间,呼吸骤然一滞。
上面不是金银珠宝的清单。
第一页,赫然是“红楼商号”在北方幽、燕、辽三州,所有分行、店铺、田庄、矿山的地契与账本!
他继续往下翻。
手,竟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发抖。
第二部分,是人。
“高级炼铁匠,十五名,家眷三十二人。”
“高级木匠,二十名,家眷四十五人。”
“随行医师、药剂师,三十名,家眷七十人。”
“熟练会计、掌柜,五十名,家眷一百二十人。”
……
密密麻麻的名单,一支由上百名顶尖工匠、医师、会计组成的“技术天团”,连同他们的家眷,全部在列。
他们将举家迁徙,追随黛玉,扎根北境。
水溶的心脏狂跳起来,擂鼓一般撞击着他的胸膛。
他猛地抬头,看向黛玉,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知道黛玉有钱,有自己的产业。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将她的所有,毫不犹豫地砸进了他这片前途未卜的“不毛之地”。
她几乎搬空了“红楼集团”一半的家底!
这不是嫁妆。
这是赌上了身家性命的豪赌!
她不是来北境当一个需要他庇护的王妃。
她是来和他一起,从零开始,开拓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王国!
黛玉迎上他震动的目光,从马车里探出身子,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笑容里,有狡黠,更有豁出一切的坦然。
“王爷。”
她开口,清脆的话语在寒风中格外清晰。
“不会嫌弃我的嫁妆太寒酸吧?”
水溶握着那本沉甸甸的册子,只觉得手心滚烫。
他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黛玉的车前,隔着车帘,紧紧握住了她伸出来的手。
她的手有些凉。
他用自己的掌心,将那份冰凉一点点捂热。
“不寒酸。”
他摇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剖出来的,无比郑重。
“黛玉。”
“这是我水溶此生,收到的,最贵重的。”
探春在旁边,早已哭成了泪人。
她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那个在贾府里步步为营、小心翼翼的姐姐,如今终于有了可以托付一切的臂膀,和一片可以任意驰骋的天地。
她为她高兴。
王熙凤则没那么多愁善感,她拍了拍贾琏的肩膀。
“瞧瞧,这才叫搞事业的夫妻档。咱们啊,就是打工的命。”
她说完,对着黛玉一抱拳,嗓音清亮。
“行了,送到这里,我们该回去了。”
“林老板,到了北边,天高皇帝远,别心软!该杀的杀,该埋的埋!你现在是镇北王的王妃,不是那个寄人篱下的林妹妹了!”
“要是钱不够,人手不够,随时传信回来!只要我们这帮人还在,京城,就是你永远的大后方!”
这番话,说得豪气干云。
黛玉眼眶有些发热,她重重点头。
“凤姐姐,三妹妹,保重。”
“驾!”
随着一声令下,庞大的车队,终于再次启动。
水溶的几十骑精锐以及潇湘卫,自觉地分散开来,如众星拱月般,护卫在这支奇特的“嫁妆”队伍两侧。
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向着苍茫的北方,滚滚而去。
它不像一支去上任的队伍。
更像一支去拓荒的远征军。
带着一种一往无前,开天辟地的决绝。
……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了京城。
紫禁城,养心殿。
听着密探的汇报,皇帝端着茶盏的手,悬在半空,久久没有动作。
三百车粮食、药材、铁器……
上百名顶尖工匠……
北方所有商号的地契……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殿内死寂的空气里。
他以为自己扔出去的,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必死的囚徒。
他以为他斩断了水溶的羽翼,拔掉了黛玉的根基。
可他错了。
他亲手将一头猛虎,和一头凤凰,一起扔进了广阔无垠的无人山林。
他还愚蠢地,附赠了他们足以燎原的火种,和足以打造利爪尖牙的钢铁。
许久。
“啪”的一声脆响,皇帝将茶盏重重磕在桌上。
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幽暗,深不见底。
最终,他只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一句话。
“这个林丫头。”
“野心,不小啊。”
那语气里,再没有之前的暴怒与轻蔑。
只剩下,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与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