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吴婶家的门缝还卡着半块抹布，院里已经响起了水桶磕地的声音。李秀芬拎着两只铁皮桶从井台回来，裤脚沾了点泥，也没顾上拍。她把水倒进盆里，挽起袖子就开始刷门槛。木刷子刮过石板，发出沙沙的响，泡沫顺着砖缝往下淌。
赵大妈披着蓝布衫出来倒炉灰，看见她一个人忙活，愣了一下：“今儿怎么起这么早？昨儿不是累了一整天？”
“不累。”秀芬拧干抹布，顺手擦了擦窗台，“天暖了，该拾掇院子了。煤渣清一清，下水道通一通，省得夏天招虫。”
赵大妈哼了一声：“年年都说这话，谁真动手啊？老周家连自家门口都不扫。”
“那我先来。”秀芬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总得有人开头。”
赵大妈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笑了：“你这人，一顿饭把大伙嘴哄饱了，转头就想让大家出力气？”
“您要是觉得吃亏，我就再炖一锅。”秀芬也笑。
赵大妈摇摇头，转身回屋去了。没一会儿，她提着个竹筐出来，往地上一放：“算了，我也搭把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动静惊动了隔壁。王霞抱着妞妞刚下班，眼底下乌青，看见两人在忙，迟疑着停下脚步。秀芬抬头招呼：“王姐，先歇会儿，待会儿一起通沟，缺人使唤。”
王霞苦笑：“我这一夜没睡，就怕妞妞发烧……昨儿回去她咳了两声。”
“那就别干重活。”秀芬递过一碗温水，“您看着孩子就行，等会儿小强来了，让他帮您捡碎纸。”
正说着，孙桂香牵着小强从屋里出来。孩子手里提着个热水壶，怯生生地说：“秀芬姐，我妈说给您送点热水。”
秀芬接过壶，摸了摸他的头：“今天又当小帮手了？”
小强点点头，眼睛亮起来。
赵大妈一拍大腿：“人都到齐了！开工吧！”
林建华和周建国刚换完班，俩人抬着铁锹进来。周建国甩了甩胳膊：“昨儿那顿肉吃得太舒坦，今天不出点力睡不着觉。”
林建华笑着看秀芬：“你说干啥，咱就干啥。”
秀芬指了指院子角落：“那边煤渣堆得跟小山似的，先清走。排水沟这么多年没通，雨季一来准堵。谁有力气谁清沟，老人孩子打下手，行不行？”
“行！”赵大妈喊得最大声，“我去叫钱婶！”
钱婶听见动静，探出头来：“我不下去，脏。”
“没人让你下沟。”秀芬说，“您要不嫌弃，帮忙晒被子？回头我教您用淘米水洗，不掉色。”
钱婶犹豫了一下，终于拿了条棉被出来。
人一多，活儿就快。周建国和林建华拿着铁锹挖开排水口，泥浆混着烂菜叶一股脑涌出来。小强蹲在边上，拿个小棍子把堵塞的破布挑出来。王霞抱着妞妞坐在台阶上，一边哄孩子一边捡烟盒纸。
孙桂香默默搬来几个旧板凳，垫在大家放工具的地方，免得弄湿鞋底。赵大妈指挥着晾被子、叠毯子，嘴里不停：“东边太阳好！西边风大！钱同志您那床单挂高点，别蹭地！”
秀芬卷着裤腿踩进沟里，手伸进去掏淤泥。指尖碰到一块硬物，她用力一拽，是个锈住的铁皮罐。她甩了甩泥，扔进垃圾筐。
忽然，身后安静了一瞬。
她回头，看见郑老爷子站在屋门口，拄着拐杖，手里拎着一把旧铁锹。他没说话，只是朝林建华扬了扬下巴，把锹递了过去。
林建华一愣，赶紧接过来：“谢谢老爷子。”
老爷子点点头，转身回屋。门没关严，留了条缝。
赵大妈瞪大眼：“哎哟！老爷子几十年没出过门干活了！今儿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人家愿意帮忙，就别嚷嚷了。”秀芬低声说。
赵大妈咂咂嘴，到底没再说话，可脸上笑开了花。
中午前，煤渣运走了三车，排水沟通到了头。地面扫得发白，连墙角的杂草都拔了个干净。赵大妈端出几碗茶，大伙围坐在院中央喝水歇脚。
妞妞趴在妈妈怀里，小声哼着早上秀芬教她的儿歌。小强捧着碗，一口一口喝着绿豆汤，眼角时不时瞟一眼秀芬，像是生怕她看不见自己有多认真。
吴婶一直没出门。
但快散场时，她家门开了条缝，一只手伸出来，放下一筐旧报纸。纸页泛黄，边角卷着，显然是攒了很久的。
赵大妈看见了，大声问：“谁放的？”
没人应。
她走近看了看，回头喊：“哎，谢谢吴姐！这能卖两毛钱呢！”
那扇门轻轻合上了。
下午阳光斜照，院子里静下来。秀芬收拾剩下的杂物，在一个破木箱底下摸到个布包。她拿出来一看，是那天清理郑老爷子屋外时发现的那个，油纸裹着，还没打开过。
她坐在小凳上，手指摩挲着边角。布包有点沉，里面像是金属物件，形状不规则。她记得当时抠它出来时，底下压着半块碎瓦。
正想着，小强跑过来：“秀芬姐，我妈让我问，晚上还蒸团子吗？”
“蒸。”她收起布包，放进竹筐，“你想吃什么馅？”
“荠菜的！”孩子脱口而出。
“行，明天你再来挖点，洗干净了咱们一起做。”
小强用力点头，转身跑了两步，又折回来：“秀芬姐，吴婶家窗台上……摆了个窝头，黑乎乎的，像烤糊了。”
秀芬皱眉：“她家灶还好用吗？”
“不知道。”小强摇头，“可她今早偷偷往你家门口看了一眼，又缩回去了。”
秀芬没说话，只把竹筐往身边拉了拉。
林建华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累不？”
“不累。”她说，“就是觉得，有些人明明想靠近，又怕伸手太晚。”
林建华笑了笑：“那你等她哪天自己走出来。”
赵大妈在远处吆喝：“秀芬！明儿居委会要来检查卫生！咱这院子评个先进准没问题！”
没人回应她，可每个人的脸上都松快着。
秀芬低头整理筐里的东西，手指再次触到那个布包。她没急着打开，只是把它放在最上面，正对着郑老爷子屋子的方向。
小强又跑回来，手里攥着半块饼干：“秀芬姐，这是我妈给你的。”
她接过，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甜味很淡，面有点糙，但能看出是用心做的。
她抬头看向吴婶家的窗户。
窗帘动了一下，很快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