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洞的密道石门在身后沉重闭合,发出一声闷响,将追兵气急败坏的叫骂与跳动的火把光亮彻底隔绝在外。
通道内顿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冰冷、死寂,唯有赵令渊手中的水晶茶籽散发着柔和而令人心安的微光,如同黑夜中的孤星,勉强照亮脚下狭窄粗糙、布满苔藓的石阶。
空气冰冷而滞涩,带着千年尘埃与岩石的沉闷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回音。
扎西老人喘息稍定,摸索着点燃了随身携带的一小截牛油蜡烛,昏黄摇曳的光晕与茶籽的清冷辉光交融,驱散了小片令人不安的黑暗。
“快走,这密道虽隐秘,但瞒不了多久。”老人声音急促,他对这条由老祭司紧急告知的逃生之路似乎也并不熟悉,只能凭着感觉和微弱的光亮在前深一脚浅一脚地引路。
小七紧随其后,手握腰刀刀柄,耳朵竖起,警惕地注意着后方任何细微的动静,生怕追兵寻到机关跟进来。
通道一路蜿蜒向下,愈发深入地底,石壁逐渐从人工开凿的整齐痕迹变为天然的、怪石嶙峋的溶岩形态,奇形怪状,投下幢幢鬼影。然而,温度却诡异地逐渐升高,不再是地表的刺骨寒冷,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硫磺气息,温热而略带刺激,其间又混杂着一丝极清冽、极幽远的茶香,这茶香与吐蕃人惯饮的浓酽酥油茶香截然不同,反而更近似于他们在暗河遗迹中所闻到的那古老纯净的茶灵韵味。
“我们似乎在靠近地脉热源,”赵令渊感受着空气中温度与气味的变化,眉头微蹙,“那茶香……非同寻常。”
“是‘地火清茶’!”扎西老人喘息着接口,昏黄烛光下,眼中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敬畏与激动,“部落最古老的歌谣里唱过,说圣山之下,有地火与万年冰泉交汇之处,阴阳相济,孕育着一种能洗练人心、照见本真的灵茶,香气清冽,饮之可明心见性。只是千百年来,无人真正得见,都以为是祖先的幻想……莫非,莫非传说竟是真的?”
前行约莫半个时辰,就在通道似乎永无尽头之时,前方忽然豁然开朗,出现一片朦胧的、并非出口所有的幽蓝微光。
众人谨慎地步出通道,顿时被眼前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这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穹窿,广阔如同另一个世界,穹顶极高处,布满了无数能自发蓝光的奇异苔藓,光芒连成一片,如同静谧幽深的夜空,将整个空腔笼罩在一片朦胧而神秘的蓝光之下。空腔中央,是一面巨大无比、平滑如镜的黑色湖泊,湖水漆黑如墨,却清晰地倒映着顶部那一片“星空”,湖面没有一丝涟漪,死寂得令人心悸,仿佛一块巨大无朋、吸纳一切光线的黑曜石镶嵌在地底。湖泊周围靠近岩壁的温热土地上,竟生长着一丛丛奇特的低矮植物,叶片肥厚晶莹,呈墨绿色,脉络之中竟隐隐有熔岩般的微光流淌,那清冽超凡的茶香正是源自于此。
“心魔镜湖……”赵令渊想起老祭司沉痛的告诫,心中凛然。他俯身拾起一颗小石子,尝试着将其投入湖中。石子无声无息地沉没,未能激起丝毫波纹,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未曾发出,湖面那完美的倒影依旧纹丝不动,仿佛能吞噬一切实体,诡异莫名。
“看那里!”小七眼尖,压低声音指着湖对岸。
只见对岸的石壁之下,有一处明显是人工修建的圆形平台,以白玉般的石头垒成,平台上似乎供奉着什么器物,隐隐有纯净而强大的能量波动传来,与周遭的污浊心魔之气格格不入。那或许就是老祭司所说的“星泪泉眼”的真正所在。但湖泊辽阔,望之足有百丈之遥,绕行显然不现实,且湖岸怪石嶙峋,路径难辨,暗藏危机。
“唯有渡过此湖?可这湖……”兰澈蹙眉,她握紧剑柄,武者本能让她感到这湖泊平静表面下所蕴含的危险远超想象,那是一种直刺神魂的寒意。
赵令渊沉吟片刻,取出老祭司给予的那块古老骨片。骨片一靠近湖面,其上玄奥的刻痕竟微微发烫,莹莹微光指向湖心某个方向。
“渡湖非以舟楫,恐需别法。”他凝神观察着看似完美无瑕的湖面倒影,发现某些特定“星辰”倒影的位置,光线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非自然的扭曲,仿佛水面之下另有乾坤。
他尝试着将一丝灵蕴注入手中的水晶茶籽。茶籽清光稍盛,如同一盏小灯,将那清辉照射向湖面。
奇迹发生了,被清光照耀的那片湖面,那完美映照星空的倒影竟然开始如水波般荡漾变化!不再映照顶部星空,而是显现出模糊却连贯的画面——竟是他们方才在修行洞中与老祭司交谈、而后被追兵突然围堵的景象!画面清晰无比,甚至能看清每一个人的表情。而画面中,一个原本躲在商队队伍最后方、看似畏缩的伙计,正趁乱悄悄将一个折叠的黑色符箓拍在地上,符箓触及地面即化作无形,显然这就是他们行踪如此快暴露的根源!
“好个吃里扒外的贼子!”小七见状,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立刻回去清理门户。
“此湖竟能映照过往之事?真乃鬼斧神工!”苏砚青惊讶万分,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恨不得立刻研究其原理。
“恐怕不止于此。”沐柔凝望着深不见底的漆黑湖面,语气带着深深的警惕,“既名‘心魔镜湖’,或许它最可怕的,并非映照过去……”
她话音未落,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湖面画面再变,这次显现的却不再是过去,而是小七内心深处潜藏的担忧——他害怕此次西域任务失败,会让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阿海姐失望,失去在茶帮好不容易挣来的地位和信任……画面真实而细微,甚至无情地放大并显现出他潜意识中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嫉妒,对赵令渊这个“外人”能得阿海如此毫无保留的看重与信任的一丝不解与酸涩。
小七顿时面红耳赤,如同被当众剥开了衣衫,羞愧难当,不敢直视众人。
赵令渊却摆摆手,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心湖微澜,人皆有之。有私心杂念不足为奇,能察觉并克制,便是真豪杰。此湖诡异,正是在放大窥探人心弱点,欲乱我等心神。”
他转而主动将茶籽光芒照向自己脚下的湖面。画面浮现,显现的并非寻常的担忧恐惧,而是一片浩瀚无垠、星光璀璨的深邃星海,以及星海深处一个模糊却令他魂牵梦萦的现代都市景象,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那是对遥远故乡近乎绝望的深切渴望。紧接着,画面一变,又显现出他内心深处对利用茶道力量是否会过度干涉此界历史进程、对沐柔、澜澈等同伴是否会因他而涉险遭劫的深深忧虑与负罪感……
即便是心志坚韧如赵令渊,面对内心如此隐秘、如此直白地被呈现放大,也不禁心神剧烈震动,脸色微微发白。但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决然,很快稳住心绪,目光反而更加清明透彻:“好一个心魔镜湖!直面己心,方堪破虚妄。此湖是劫,亦是炼心之机!”
他主动将茶籽光芒依次照向沐柔、澜澈、苏砚青、兰澈,甚至扎西老人。
湖面顿时如同展开一幅浮世绘卷,呈现出光怪陆离的众生心相:
沐柔对守树人传承可能断绝不散的深深焦虑、对身旁澜澈那份悄然滋生却不敢言明的情愫;
澜澈对自身鲛人血脉与那浩瀚星海传来召唤之间矛盾的迷茫与撕裂感;
苏砚青对知识真理的无尽渴求背后,所隐藏的、害怕被后来者尤其是赵令渊超越取代的深层恐惧;
兰澈对自身手中之剑能否永远足够强大、永远能守护住所有重要之人的强烈怀疑;
甚至扎西老人内心深处,对吐蕃古老传统正在被外力侵蚀、慢慢消亡的无力与深切悲痛……
一时间,众人皆默然,气氛凝滞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直面内心最深处的脆弱、阴暗与欲望,血淋淋地剖开自观,绝非易事。每个人都有种无所遁形的惶惑与冲击。
“看那湖心!”还是澜澈最先从心绪激荡中挣脱,他强压下被窥视的不安,忽然指向湖心某处。
在茶籽光芒扫过湖心某个特定“星位”时,那里并未显现任何人心私念的画面,反而是湖水微澜,泛起一圈金光,紧接着,一条由点点金色星光倒影铺就的、蜿蜒曲折通向对岸平台的虚幻光路,缓缓自漆黑的湖面之下浮现!
“路出现了!”小七惊喜道。
澜澈率先踏步,毫不犹豫地稳稳踩上那星光之路。脚落实处,竟并非踩入水中,而是仿佛踏在一条无形却坚韧透明的屏障之上,微微下陷,随即托住身形。他屏息凝神,抱元守一,目光坚定地望着对岸平台,一步步向前。然而,每走一步,湖面下的心魔画面便疯狂涌动,试图缠绕上他的脚踝,幻化出种种诱惑与恐吓之象,干扰他的心神。
沐柔、兰澈、苏砚青、赵令渊、扎西老人和小七亦紧随其后,各自紧守灵台清明,努力克服着属于自身的心魔幻影的猛烈冲击,步步为营,向着对岸艰难前行。那星光之路看似璀璨,行走其上却如同在刀尖跳舞,心神稍一松懈,便有坠入无边心魔幻境的危险。
然而,就在他们行至湖心,进退维谷之际,异变陡生!
湖对岸的平台处,空间毫无征兆地一阵水波般扭曲,如同被撕开的帷幕,数道黑影悄然浮现——正是幽冥宗之人!他们似乎通过另一条不为人知的险恶捷径,竟提前抵达了此处!为首者并非玄冥,而是一个身着繁复黑袍、面容干瘦阴鸷的老者,三角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冷光,手中握着一柄惨白色的骨杖,杖顶镶嵌着一枚鸡蛋大小、却散发着污浊黑气的星辰髓,那邪异的气息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令人作呕。
“啧啧啧,心魔镜湖,真是个好地方,省了老夫多少拷问的功夫。”那黑袍老者阴恻恻地笑着,声音嘶哑难听,如同夜枭啼鸣,骨杖重重顿地,“便让尔等在这宝地沉沦心魔,自相残杀,化作湖底枯骨吧!”
话音未落,骨杖顶端那被污染的星辰髓黑光大盛,一道污浊邪异的能量光柱猛地射入镜湖之中!原本就暗流汹涌的镜湖瞬间如同被煮开的沸水,彻底失控!无数扭曲恐怖、狰狞咆哮的心魔幻影不再是模糊的画面,而是几乎凝成实质,疯狂地冲出湖面,不仅更加凶猛地扑向赵令渊等人,甚至开始互相撕扯、融合,化作更庞大、更丑陋、更令人窒息的怪物,张牙舞爪地扑向那条本就摇曳不定的星光之路!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众人身后的通道入口处也传来一声轰然巨响!那名被镜湖映出的内奸伙计,竟不知用何种方法强行打开了石门,带着被蛊惑的嘉绒少主和一批眼神狂热、手持兵刃的部落武士冲了进来,彻底封死了他们的退路!
前有强敌作法,心魔暴涨,幻象丛生;后有追兵堵截,刀剑出鞘,退路已断。众人身处湖心摇曳的星光之路之上,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瞬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境!
“稳住心神!勿看湖面!紧守灵台!”赵令渊厉声喝道,声如惊雷,试图唤醒被心魔冲击得有些恍惚的同伴。同时他全力催动体内灵蕴,灌注于水晶茶籽之中。茶籽清光大放,如同一轮小太阳,勉强抵御着黑光的侵蚀和无数心魔幻影的疯狂冲击,苦苦守护着脚下那一条即将碎裂的星光之路。
沐柔立刻盘膝坐下,不顾身下虚幻,双手按在星光之路边缘,闭上双眼,虔诚而急促地吟唱起守树人一脉最古老、最耗心神的“固根清心咒”,柔和的绿色光晕以她为中心扩散,试图稳定加固这条唯一的生路。
澜澈低喝一声,双臂展开,释放出湛蓝清澈的水幕光华,如环似带,环绕在众人外围,奋力隔绝那污浊能量的直接影响。
兰澈娇叱连连,剑气纵横闪烁,如同银蛇乱舞,精准而凌厉地斩碎那些扑到最眼前的、已具象化的恐怖心魔。苏砚青则飞快地席地而坐,不顾危险,掏出葛洪笔记飞快地翻阅着,手指颤抖却目光急切,试图从先人的智慧中寻找应对这诡异局面的只言片语。
“没用的!垂死挣扎!”对岸的黑袍老者见状发出狂妄的嘲笑,骨杖连连挥动,催动更多黑气注入湖中,“尔等心魔已被引动,如同跗骨之蛆,负隅顽抗只会让心魔反噬得更快,死得更惨!乖乖交出星核线索,老夫或可大发慈悲,留尔等一个全尸!”
绝境之下,压力如同泰山压顶。
赵令渊目光如电,急速扫过沸腾咆哮的湖面,扫过张牙舞爪的狰狞心魔,扫过对岸嚣张的敌人,最后猛地落在那湖边岩壁下、于邪气中依然顽强散发着地火清香的奇特茶丛上。他脑海中如同有闪电划破迷雾,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计划瞬间成形!
他忽然对紧握蜡烛、面色苍白的扎西老人喊道:“老人家!可能采到那地火清茶?要快!”
扎西老人虽惊惧交加,闻言仍下意识答道:“应……应该可以,那茶树就在湖边石缝,只是眼下这……这情况……”
“沐姑娘,以灵诀助他采茶,务必取其最精华嫩叶!兰澈,掩护他们,斩开扑近的心魔!苏兄,别翻书了!以最快速度,就地取材,生火煮水!我们有茶炉!”赵令渊语速极快地下令,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甚至直接从怀中掏出了那个随身携带的微型玉质茶炉。
危机一刻,千钧一发!茶之道,能否再次于绝境中创造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