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压得低,檐角铜铃闷响,像有人拿湿布捂住了嗓子。
我站在绣坊外的青瓦屋顶上,隔着雨幕望进去——崔明柔被两个衙役架着,月白绣金翟衣拖在泥水里,发髻上那支银线缠的并蒂莲却还端端整整,像是要去赴什么盛宴。
让开!围观的人群里有老绣娘抹泪,当年她给皇后绣百蝶被,针脚细得能透光......穿藕荷色襦裙的小娘子攥着帕子哭:这是我照着泣凤纹绣的......
崔明柔突然甩开衙役的手。
她仰起脸,雨丝打在面上,却像在笑:今日之后,我的名字将随每一针一线流传。
我捏着袖中双梭,指节微微发颤——不是紧张,是终于等到了收网时刻。
左梭在掌心发烫,那是暗卫昨夜在绣架暗格埋下的织语印记在共鸣。
我对着屋檐下的铜铃吹了声短哨,檐角麻雀扑棱棱飞起,振落一串雨珠。
变故就从那串雨珠开始。
原本悬在绣坊中央的《永颜图》突然发出一声轻响。
人群里传来抽气声——那幅用百人心血绣成的绢帛,原本空白的中央位置,慢慢洇出一片血色。
像是有人用红丝线在绢帛上晕染开,先勾出眉骨,再描眼睛——那眼睛是崔明柔的,可眼尾往下扯着,像被人用针挑断了筋。
不可能!崔明柔踉跄两步,发簪掉在地上,那是我算好的留白!
更骇人的在后面。
绣像的嘴角突然裂开一道线,成百上千根银针从绢帛里钻出来,刺穿绣面,把那张扭曲的脸缝得歪歪扭扭。
最左边那个盲眼姑娘突然踉跄着扑向绣架,指尖渗着血珠:阿弟掉进冰窟窿时,我听见他喊阿姐......你说绣完能见面,可我只看见血!
我娘的骨灰!染坊里的绣娘捂着头尖叫,你说能让她活过来,可她在针脚里哭!
此起彼伏的哭喊声里,我看见崔明柔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的嘴唇在抖,却还梗着脖子喊:这是献祭!
是升华!
你们的痛会让我......
让你什么?我踩着木梯从屋顶下来,双梭在指间转了个花。
雨丝落进梭眼,溅起细小的虹,让你成为被唾弃的疯子?
还是让你永远钉在绣娘的骂名里?
她的瞳孔骤缩,像是才发现我站在这里。是你......是你动了手脚!她突然扑过来,指甲刮过我脸颊,你懂什么?
我当年给太后绣寿帕,指尖扎了三百针才成;给长公主绣嫁衣,熬瞎了右眼......她们都忘了!
可《永颜图》会记得!
记得什么?我反手扣住她手腕,右梭轻轻抵在她脉门上。
系统提示音在脑海里炸开:【群体信念颠覆度97%,双梭语网进化条件满足】。
记得你逼盲眼姑娘用血泪染线?
记得你偷九娘的骨灰掺进金线?我贴着她耳朵笑,你听——
绣坊里的哭嚎突然清晰十倍。
盲眼姑娘抽噎着重复:阿弟喊阿姐......染坊绣娘呢喃:娘在针脚里哭......还有更多细碎的声音,像无数根银针扎进崔明柔的太阳穴:你说这是美......可我们只看见痛......
她疯狂摇头,发间珠钗噼里啪啦掉在地上,那是她们的荣幸!
我让她们的血......
我猛地扯过旁边染缸里的丝线,你看这线——我把染血的丝线举到她面前,是绣娘月娘的血,她儿子生病等钱抓药;是绣女阿巧的血,她被你打断手指还说谢姑姑栽培。
你所谓的,不过是把别人的骨头磨成粉,砌自己的碑。
她突然笑了,笑得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那又怎样?
等我死了,世人会说崔明柔为艺术而死,会说《永颜图》是神迹......
神迹?我抬手一引,双梭悬在半空。
百名受害女子的呐喊透过织物层层叠加,化作一声贯穿天地的质问:你算什么圣女?
你只是个怕被遗忘的疯子!
这声喊像惊雷劈开阴云。
崔明柔的身子晃了晃,突然扑向绣架,指甲刮过那些银针,一声扯下一大块绣面:我不丑!
我不丑!她的指甲抠进脸颊,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却还在笑:你们懂什么?
这是艺术!
是永恒!
行刑!刑部尚书的声音像块冷铁砸下来。
刽子手的刀光闪过,她的头颅地砸在青石板上,眼睛还瞪得滚圆。
可脖颈断口处竟渗出红丝线,像活物似的往绣架上爬,勾住一根断了的纬线,颤巍巍地要穿针。
这......这哪是人手能做的活计?鲁老三的手直抖,手里的茶碗地摔碎,当年我给尚衣局做机关绣架,也没见过这种......
我垂眸看双梭,银梭表面浮起细密的纹路,像蛛网又像星河——系统提示音在脑海里炸响时,我正看见崔明柔的血在青石板上蜿蜒,最终渗进《永颜图》的针脚里。
那幅绣品突然轻轻一颤,原本扭曲的面容慢慢模糊,最后只剩一片素白。
清棠。
马蹄声穿透雨幕时,我正望着宫墙方向。
玄甲骑兵破开人群,为首的男人掀了斗笠,眉目在雨里清晰起来——是顾昭珩。
他的衣袍还带着北境的寒气,却伸手替我挡开飘过来的雨丝:等很久了?
不久。我望着他腰间晃动的玉牌,突然觉得掌心的双梭又热了几分。
玉簪突然在发间转动,嗡鸣像春蚕食叶。
我知道,【心器·共感织域】成了。
归府时月上柳梢,小翠举着灯笼在前头走,影子被拉得老长。
转过垂花门,我瞥见廊下有团黑影,缩在朱漆柱后,像只被雨打湿的雀儿。
她抬眼时,我认出是柳含烟——崔明柔最得意的大弟子。
小姐。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膝盖慢慢弯下去,我......
明日再说。我绕过她往正厅走,袖中双梭还在微微发烫。
雨停了,风里飘来桂花香。
我知道,今夜会有很多人失眠——包括那个跪在阴影里的姑娘。
而崔明柔的故事,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