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
连日来弥漫不散的阴郁,似乎因为林蓁蓁的身影被冲淡了些许。
南晟服用了林蓁蓁特制的止咳药浆,咳喘之症大为缓解,加之林蓁蓁暗中调整了他的部分饮食,虽未找到毒源,却也避开了一些可能加重病情之物。
连日的安稳睡眠,让他枯槁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连带着那暴戾无常的脾气也收敛了不少。
养心殿里伺候的宫女太监也不用一波又一波的更换,第一天来的时候那血腥的场面,也再没发生过。
南晟甚至有了精神,命人将堆积的奏折搬来少许,靠在龙榻上,就着窗外透进的天光,慢慢批阅。
林蓁蓁垂手侍立在一旁,看着太监们搬来那依旧摞得老高的奏折山,心中不由暗暗吐槽。
这皇帝当得也忒辛苦了吧?
病成这样,还得处理这仿佛永远也批不完的公务,打工人还能请了病假什么的,这皇帝就算休了病假,回来后,活儿还都是他干。
她正暗自感慨,却见南晟放下朱笔,眉头缓缓蹙起,连声音都开始逐渐提高。
“西江县的县丞隔几日便上奏问候朕的身体,对于民生是只字不提!只是一味拍马屁!!”
“富荣县的知府怎么连更换朝服都要上折子说一通?!”
“凉山县的推官居然要求偷鸡蛋和偷黄金同一罪名?这种破事怎么还上奏折?!!不是应该去找廷尉吗?”
“东临县的主簿说他们那边粮食的种子出了问题,要国库拨一批种子?!这种事直接找大司农就好了啊?!!”
......
看吧!就连皇上在上班的时候也忍不住抱怨!看来,上班真的不是什么好事!
南晟十分不耐烦,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目光扫过那堆文书,声音带着一丝疑虑:“方如虹,今日的奏折......似乎比往日少了许多?”
林蓁蓁心中微惊,这么多奏折,他是怎么一眼看出数量变化的?
这份洞察力,着实可怕。
方如虹闻言,连忙躬身,语气带着小心,回道:“皇上明察秋毫。确是......少了一些。”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皇后娘娘体恤皇上龙体欠安,不忍皇上过度操劳,故而......与太尉大人,丞相大人商议后,先行筛选了一批较为紧要或简单的奏折,送至皇子学院,由几位皇子共同参阅,学习批阅。”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林蓁蓁明显感觉到,南晟周身那刚刚缓和些的气息,骤然变得冰冷刺骨。
他握着奏折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胸膛开始微微起伏,那令人不安的粗重呼吸声再次响起。
“由......几位皇子......共同批阅?”
南晟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皇后......体恤?太尉和丞相......商议?”
他每说一个词,语气就更冷一分。
林蓁蓁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
皇后这一手,玩得真是高明!
站在她的立场,这完全是贤内助的典范:体恤夫君病体,分忧解难,同时给皇子们实践学习的机会,甚至还拉上了朝中重臣共同商议,程序上几乎无可挑剔。
可实质上呢?
奏折的筛选权、分配权,无形中落入了她和太尉的手中。
哪些奏折能到皇帝眼前,哪些被拿去给皇子练手,都由他们决定。
这不仅是试探,更是在一步步蚕食皇帝的决策权,意图培养她抚养的九皇子的理政能力,也有可能是给七皇子挖坑。
“皇上......”
林蓁蓁见他脸色越来越差,呼吸也急促起来,连忙上前一步,轻声劝道。
“万请保重龙体,切莫动怒。怒气伤肝,于病体恢复百害而无一利。”
南晟猛的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珠里布满了血丝,他盯着虚空,仿佛能穿透殿墙,看到坤宁宫那个女人的身影。
“她......她这是要把朕......一步一步彻底架空吗?!”
声音嘶哑,充满了野兽般的愤怒。
“后宫不得干政......祖宗家法......她苏凤姻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剧烈的咳嗽起来,林蓁蓁赶紧递上药浆,他一把夺过,灌下一大口,才勉强压住喉间的腥甜。
“去!”
他猛的将药瓶掷在榻上,对方如虹吼道,“把那些......皇子们批阅过的奏折,全都给朕拿来!朕倒要看看,朕的这些好儿子,都学到了几分本事!看看皇后......给他们挑了些什么好题!”
“是,老奴这就去。”
方如虹不敢怠慢,立刻吩咐下去。
不多时,几名太监又搬来了另一摞奏折,放在龙榻旁。
南晟像是瞬间由满是抱怨的上班族转变成了一丝不苟的班主任老师,拿起最上面一本,皱着眉头翻开。
这本折子是关于江南漕运事务的请示,批红处是略显稚嫩却工整的字迹,提出了疏通河道的建议,落款是九皇子南旭的印鉴。
南晟面无表情地看完,放到一边。
又拿起一本,是宗正关于某地官员考核的汇报,批阅者是三皇子南星,意见寥寥,字迹因左侧偏瘫而有些歪斜。
接着是二皇子南华批阅的关于北狄边境互市的章程,字里行间竟透出几分对北狄风俗的欣赏与宽容,看得南晟眉头紧锁。
最后,他拿起了一本由七皇子南潇批阅的奏折,是关于西北旱情请求减免赋税并拨付赈灾银两的急奏。
南潇的批红条理清晰,既同意了减免赋税,又对赈灾银两的发放,监督提出了具体且严谨的措施,考虑周详,一目了然。
南晟看着南潇的批阅,目光复杂。
有欣赏,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忌惮与无力。
南潇越出色,在此时刻,就越可能成为皇后必须除之而后快的目标。
他将奏折重重合上,靠在引枕上,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
“批得......倒都像模像样。”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皇后......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现在能做什么呢?一旦皇后真的要夺权,他这副病殃殃的身躯恐怕只能等死。
到时候更朝换代,留什么密旨都徒劳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