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言辞较量一事上,相夫氏门人心中自有底气。
虽未能说服诸侯息战,难道还惧怕只会埋头造物的相里氏后学不成?
正当众人暗自盘算是否该亲赴咸阳,寻相里氏门人辩上一场,以正清誉之时,
忽又听天幕上的“相里季”称他们为墨家中最怀爱民之心的一脉。
闻言,相夫氏众人嘴角微扬,神色稍缓,轻声道:
“罢了,墨家三派本同根生。”
“相里氏虽对我等有所误解,却也算知我等一二。”
“此番且记下,来日若有争执,再与他们堂堂正正辩个高下。”
相较之下,邓陵氏的弟子们对天幕之言反倒淡然处之。
他们并不觉得“相里季”的评断有何偏颇,反而认为说得恰如其分。
如今他们确实在列国间奔走,以侠义之举护佑百姓,伸张公道,
用行动诠释着“兼爱”与“非攻”的信念。
而咸阳城内的相里季,望着空中正在向太子扶苏讲述墨学的“自己”,
脸上笑意盎然,满心欢喜。
他对那番话毫无异议,越看越是满意。
天幕中那个“自己”果然没让相里季失望,硬是在一众族老和墨家后学之中脱颖而出,抢到了为太子扶苏讲解墨家学说的难得机会。
从今往后,若他不嫌脸厚地说一句,也能算是太子口中的半个授业之人了。
想到这儿,相里季便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其他诸子百家的博士们,嘴上说得谦逊,实则满是得意:
“唉,真没想到,竟是由我来为太子殿下讲授墨家的道理。”
“我年纪尚轻,才疏学浅,哪有资格给太子讲这些深奥之言?”
“这等重任,本当由更精通墨道的大德之士来担纲才是。”
“太子殿下总不会像尊称农家许子为许师、武成侯为王师那样,也把天幕上的‘我’唤作相里师或季师吧?”
“哎呀,若真如此称呼,那可真是让我坐立难安,实在担当不起啊!”
……
瞧着相里季那一副故作谦虚却掩不住得意的模样,就连刚来的农家弟子陈相、陈辛等人心里都泛起一阵躁动,恨不得上前揭他几句。
至于其余诸子百家的博士们,早就气得牙根发痒,拳头攥紧,心中那个想合伙教训一下这位墨家狂生的念头,比先前又浓烈了几分。
而此时,现实中的相里季还在继续“谦辞”,天幕上的“他”也正娓娓道来。
在简要介绍了墨家三大分支之后,天幕中的相里季接着说道:“墨家学问大体分为两块:一是思想理念,二是工匠技艺。”
“其中技艺这一部分,光靠嘴说根本学不会,必须亲自动手,在实践中边做边悟。”
“因此,待我讲完墨家的思想主张后,我与几位同门便会带你们亲身操练,亲手体验墨家技艺的精髓。”
台下的太子扶苏,以及那些新招入的民间匠人纷纷点头应和。
随后,相里季便开始讲述:“墨家的核心主张有十项: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节用、节葬。”
“所谓兼爱,便是无分贵贱亲疏,毫无差别地关爱所有人。”
“看待他人,如同看待自己;爱护别人,如同爱护自身。”
“天下百姓彼此以诚相待,不因身份高低、出身地域而有所分别。”
“非攻,则是反对一切侵略之战。
战争对败方而言,夺人性命,毁人根基,是极大的祸患。”
“而胜者即便夺得几座城池、些许赋税,但所付出的伤亡与损耗同样沉重,得不偿失,实为无益之举。”
“当然,并非所有战事皆属不义。
若讨伐暴政、诛除残贼,此类正义之征,墨家并不反对。”
“尚贤,意味着即便出身卑微,也不应被轻视。”
“朝廷用人,当以才能德行为准,而非仅看血统门第。”
“尚同,说的是当下圣道不明,众人各执己见,一人一理,十人十说,百家百论,混乱不堪。”
“因此须以天子之令为准绳,统一思想与言行,实现文字一致、车轨相同,遏制礼乐崩坏之势,建立利于百姓的新秩序。”
“天志,好比工匠造物需有标准尺度。”
“有了这个标准,巧匠能精准无误,即使技艺不足者,只要依规而行,成果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明鬼,是要承认鬼神的存在,心存敬畏,不可妄言其无。”
“若滥杀无辜,必遭天地神明降罚,故君主不可因一时怒意而草菅人命。”
“非命,是说世间并无宿命主宰,人之生存全凭自身努力。”
“勤勉者得以活命,懒惰者终将困顿,富贵穷通皆由己为,非天注定。”
“非乐,是主张废止那些繁复奢靡的音乐演奏。”
“这类乐舞耗费人力物力,劳民伤财,于国无补,纯属虚耗,理应革除。”
“节用,是说日常开销应当有度,不可一味追求享乐、挥霍无度。”
“天下财物终归有限,若公卿贵族奢侈成风,势必挤压百姓生计,使民不聊生,进而铤而走险,聚众为乱。”
“这般局面,于国不利,于民亦害,因此权贵之人更应懂得节制用度。”
“节葬,则是主张丧事从简,停柩守孝之时也当缩短。”
“对诸侯君主、达官显贵而言,厚葬久丧或许不过是耗费些资财,不算大事。”
“可若黎民百姓也争相效仿,倾尽家产办丧仪,长期停业守灵。”
“那便极可能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更会荒废田亩耕作,耽误春种秋收。”
“如此一来,国家失其赋税之源,百姓失其衣食之本,实为两败俱伤,故当摒弃繁重丧礼,推行薄葬简仪。”
“把原本用于厚葬的钱财留给活着的人过日子,将冗长的丧期压缩,免得耽误百姓的农时与生计。”
“如此方能让社稷运转顺畅,也让寻常人家过得安稳踏实。”
相里季先是向众人粗略梳理了墨家十项核心主张的大致脉络,待听者心中有了基本轮廓之后,
他又逐条深入剖析——每一条主张背后的现实动因、设立初衷,以及期盼实现的理想世道。
这些道理自然不是朝夕之间就能讲透的。
寻常人若想真正领会其中深意,少说也得经年累月地反复琢磨、静心思量才有可能悟通。
然而太子扶苏显然不在常人之列。
不过百余日光景,他已将墨家学说尽数内化于心。
尽管这已非众人首次目睹扶苏殿下那超凡脱俗的领悟能力——算上这次,已是第三次为之惊叹——
可每当看见他在学问上的惊人进境,依旧令人目瞪口呆,久久难以回神。
“才三个月啊!”
“就这么短短时日,太子竟已通晓墨家除器物营造之外的所有义理。”
“世间人的天赋差距,有时怕是比人和禽兽之间的差别还要悬殊。”
此刻天幕之下,相里季早已没了起初想要展示学识的心气。
望着画面上那个仅用三月便再无可授之言的“自己”,神情中多了几分复杂与怅然。
虽未曾亲自教导过这位太子,但眼见天幕中“自己”一步步引导扶苏的过程,他仍不免心生共鸣。
或许对于一位师者来说,遇上一个过目成诵、闻一知十、触类旁通的弟子,并不见得全是幸事。
因为在这样的学生面前,老师很难体会到解惑传道的满足感;
反而常常因无法即时回应其深刻提问而倍感压力,夜不能寐。
就像那天幕中的“相里季”,每每遇到扶苏提出的疑难,若当场答不上来,只能让他先自行思索一日。
转头便立刻快马加鞭赶回族中,挨个把正在作坊忙碌的墨家长老们拉出来议事。
捧着太子的问题,一群人彻夜争辩,反复推敲,直到得出一个多数人都能认可的说法。
第二天顶着满脸倦容,再去授课时才敢开口作答。
到了后期那一个月,实际上已不只是“相里季”一人在讲授。
而是整个相里氏墨家长老团,借由他的口,共同为太子传道授业。
即便如此,待到第三个月末,连这群饱学宿儒肚里的真知灼见,也被扶苏悉数汲取殆尽。
此等悟性与求知之力,唯有仰天一叹:太子之才,实乃骇人听闻!
一旁的诸子百家博士们见天幕中“相里季”的表现,顿时按捺不住,纷纷出言讥讽:
“哎哟,这不是咱们太子殿下的‘相里先生’、‘季夫子’嘛?”
“这才多久功夫,怎么就招架不住了?”
“自己答不上来太子的疑问,还得拉几个墨家后生一起商量?”
“啧啧,莫非你那墨家学问,只捡了点皮毛就敢登堂入室了?”
“这等水准,也配站在东宫讲学?”
“若我是墨家门人,早换个人来讲课了,省得耽误太子心智,带偏了治国之思。”
“要不然,让我替你们走一趟如何?”
“好歹我的见识,总比你强上那么一截。”
面对此起彼伏的冷嘲热讽,相里季面色未动,只是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