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百家中,若论与儒家理念最为相悖者,莫过于墨家。
而如今太子扶苏竟将儒家奉为圭臬的周礼,与墨家主张的“兼爱”相提并论,这无异于贬低儒门根本,羞辱先贤之道。
一时愤懑难平,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言辞激烈,几乎将胸中积郁尽数倾出。
有人口不择言,甚至牵扯出对当下秦国朝政的讥讽,连带提及始皇帝的一些不当评语,也都脱口而出。
所幸此处乃是淳于越私宅,聚集者皆为儒门弟子,言语纵然过激,也不虞外传。
也正是在这情绪激荡之际,淳于越等几位年长博士忽有所悟——
虽未能入宫与群臣共观天幕,错失参与国事议论之机,看似不利;
但反过来看,却也躲开了诸多拘束!
眼下众人闭门私聚,言谈无忌,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哪怕一时失言,讥讽了朝廷或君上,也不致招来祸患。
若是置身皇宫大殿,四周皆是重臣耳目,始皇端坐高台,哪怕心中再恼太子之言,也只能隐忍克制,不敢放肆指责。
更不用说像现在这般,激动之下竟说出些犯忌之语——若是在朝堂之上,恐怕当场便会被治罪问斩!
正因身处私宅,才有这番畅所欲言的痛快。
一旦失言,轻则被杖责数十,皮开肉绽,险些丧命;重则极有可能直接被始皇帝下旨处死,性命难保。
正因看清了这层利害,淳于越等一干儒家博士与学子反而愈发放胆直言。
他们竟公开指责始皇帝有眼无珠,偏宠法家、墨家,拒纳儒家治国之道,否则怎会在“大秦长公子扶苏”的天象示警中,显出秦将覆灭之兆?
这分明就是因始皇帝不用儒术所致!
若始皇帝仍执意冷落儒家,不重用他们这些饱学之士,那么秦国的国运必将短促,难以为继!
随着言辞愈烈,淳于越等人情绪越发高涨,仿佛已亲眼目睹秦国因弃儒而崩塌,江山倾覆。
而后始皇帝幡然醒悟,痛哭流涕,悔恨交加,亲自登门恳求他们出山救国。
届时,他们将以苍生为念,宽宏大量地既往不咎,毅然应召入仕,辅佐朝政。
最终如昔日周公一般——一年平乱,二年克敌,三年定疆,四年分封诸侯,五年营建洛邑,六年制礼作乐,七年还政于君。
天下自此推行儒教,礼乐昌明,万邦来朝。
待功成之后,他们便悄然隐退,不恋权位,只留浩然青史,美名永传。
这正是每一位儒者梦寐以求的至高理想!
倘若真能实现此志,纵然身死,亦无憾矣。
相较之下,那些白日做梦、沉溺幻想的儒生不同,墨家弟子此刻却陷入深思。
无论是相里氏一脉的传人,还是相夫氏、邓陵氏门下的子弟,
在听罢太子扶苏对“兼爱”理念的质疑与批驳后,无不开始审视自家先师所倡之说。
墨子提出的“兼爱”,真的可行吗?
道理上当然美好——若世人皆能彼此关爱,天下何来战乱争斗?
可问题在于,实行起来何其艰难!
正如太子所言:若有谁真能做到不分亲疏、普爱众人,他愿尊其为圣人。
然而自古至今,天下诞生过几位圣人?
几十?上百?抑或上千?
但无论多少,可曾有过哪一个时代,百姓皆成圣贤,人人无私无欲?
只要普通人一日无法达到圣人的境界,墨家所向往的那个无争无战、人人互爱的世界,就永远遥不可及。
因此,太子指出“兼爱”不过是空中楼阁,并非妄言;
其所言“兼爱”对民众道德水准要求过高,也确是实情。
毕竟,在寻常百姓眼中,你善待我,我便回报以善;你欺辱我,我又何必对你仁慈?这才是世间最朴素的伦理观。
若他人加害于己,还要强求自己去宽容、去爱人,那未免太过苛刻。
更进一步说,别说普通百姓能否做到“兼爱”,就连他们墨家自身,又何尝真正践行了这一信条?
试问,他们可曾与儒家弟子平等相待、推心置腹?
若有机会,只怕巴不得儒家学说断绝传承,再无来者。
诸子百家中,若论最不容儒家者,莫过于墨家自身。
连自家门人都无法以爱护本门之心去善待他派,
又怎能指望黎民百姓舍弃骨肉亲情,去关爱陌路之人?
若连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却硬要强加于百姓身上,岂非虚伪无耻?
墨家弟子尚知廉耻,这般言行不一之事,实在做不出来。
况且,“兼爱”看似是一种超越界限、不分你我的博大之爱——
不受身份、地位、宗族、地域束缚,人人平等相待。
可在这种表面平等的背后,是否恰恰隐藏着最大的不公与悖理?
就如同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一个是从前便与自己血脉相连、情深义重的至亲好友,多年来始终默默守护,倾尽温情与付出;
另一个则是素未谋面、毫无交集的路人,从未对你施以援手,也未曾有过一丝牵挂。
若此时你将原本只属于至亲好友的那份体贴与珍视,毫无保留地同样给予那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那么,对于那位多年如一日为你遮风挡雨的亲人而言,是否还算得上公平?是否还能称得上合乎情理?
那些年他们为你流过的泪、操过的心、扛过的难,难道就因此变得轻如尘埃?
莫非他们的真心与牺牲,最终只换来一句“你本不该如此待我”?
难道要责怪他们当初不该付出太多,反而该像对待陌路人一般冷眼旁观?
可倘若连最亲近的人都被你以漠然视之,如同街头擦肩而过的过客,
那这世间又谈何实现墨子所倡的“兼爱天下”?
要知道,正是因为他们是至亲,才值得被特别对待;
正因这份深情是一点一滴积累而来,才显得弥足珍贵。
如今却让一个毫无根基的外人,凭空享有同样的关怀与厚待,
这难道不是一种变相的偏宠?
而若所谓的“博爱”,实则是将陌生人置于亲人之上,
那这种看似平等的“无差别之爱”,又怎能称之为真正的“兼爱”?
它早已在无形中扭曲了情感的本质,颠倒了亲疏的秩序。
有时候,表面极致的公平,恰恰是最深的不公;
同理,一味追求无差别的爱,反而成了最大的偏颇。
而这种偏颇,根本无法承载“兼爱”二字应有的重量。
眼下,无论是相里氏一脉的墨者,还是相夫氏、邓陵氏的门徒,
皆因这一困境而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
不只是对“兼爱”感到茫然,甚至连整个墨家信念的大厦也开始动摇。
毕竟,墨子当年提出的十大主张中,已有非乐、明鬼、尚贤、非攻、兼爱五项,
被太子扶苏一一质问、层层剖析,几近瓦解。
尤其是“兼爱”“非攻”“尚贤”这三大支柱,曾是墨家立身之本,
如今根基崩塌,整个学派几乎名存实亡。
此刻,无论哪一支墨脉,都在迷途中渴求一道光——
一个能重新凝聚墨家魂魄的新核心,一条可以继续前行的思想出路。
而能够担此重任的人,在众人眼中,唯有太子扶苏一人而已。
于是,所有墨家子弟的目光都聚焦于天幕之上,紧盯“相里季”与太子扶苏的身影,
期盼他们能为墨门指明方向,重燃希望。
听完太子扶苏对“兼爱”的最后诘问,相里季久久未语,神情恍惚。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头,眼神中透着迷茫与无助,望向太子扶苏,低声问道:“倘若连兼爱、非攻这样的主张都无法成立……”
“那我墨家未来之路,又当走向何方?”
确实,墨子所立的十大学说,已有半数被太子扶苏驳倒。
其中更不乏“兼爱”“非攻”这类根本信条!
毫不夸张地说,墨家已近乎倾覆。
对于相里季这般一生奉墨为道之人,信念崩塌之后,只剩茫然四顾。
听到这话,太子扶苏亦沉默良久,未即作答。
作为亲手拆解旧墨思想,并比墨子更深刻体察黎民之力的继承者,
他在参悟原有学说之后,心中早已酝酿出一套全新的墨道理念。
然而这套新思,远比昔日更为激进,甚至堪称惊世骇俗。
若是以他今日太子的身份,将来秦王的地位而言——
这些话,本应永埋心底,终生不可言说。
正因这套全新的墨家学说一旦现世,终有一日或将动摇他子孙所坐拥的王座。
他心里也清楚,若真到了那一天,必是后代昏聩失德、自取灭亡的结果。
可倘若他此刻选择缄口不言,那么即便秦国日后难逃覆灭的命运,至少还能延续数十年国运。
但转念一想,思想本不该被束缚于权位之下。
世间之所以不断前行,正是因为一代代智者贤人,敢于在前人智慧的基础上推陈出新、继往开来。
今日我们所习得的农家之理、兵家之道、墨家之义,无不是如此积累而成。
历代先哲耗尽心血,才让诸子百家的思想演进至今,难道他能因一己之利、一国之安,便令这思想长河停滞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