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换作六国旧贵族,定会斥其为大逆不道。
但对诸子百家而言,这顶多只能算作“别具一格”。
墨家、农家、杨朱学派等学派的博士们听闻此言,只是轻笑,不置一词。
太子的言论再怎么“出格”,还能比他们更“出格”吗?
农家曾言“君臣共耕”,主张君主亲自下田劳作,与百姓同食同劳;
墨家更是提倡“兼爱非攻”,强调人人平等相爱,反对一切不义之战;
杨朱学派更是直言“不损己以利人,亦不损人以利己”,反对极端的利他或利己。
若以儒家孟子的标准来看,他们简直是“无君无父之人”,太子扶苏的话,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那个时代,真正意义上的“叛逆者”,正是这些诸子百家!
随即,墨家的相里季目光一扫四周,与其他学派博士交换了个眼神,随后微微侧头,朝淳于越等儒家博士所在方向示意了一下。
众人会意,纷纷露出了然的笑容。
天幕上的太子扶苏所说的话,显然与儒家孟子的主张背道而驰。
这等好时机,若不趁机调侃一番,岂不浪费?
于是,墨家、杨朱家、名家、纵横家等诸子百家博士心照不宣地围上前来,你一句我一句,语气中夹杂着几分讥讽: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人者食于人,治于人者食人,这不正是天下的常理吗?”
“啧啧啧,看来太子殿下并不这么认为嘛。”
“殿下可说的是‘劳心者与劳力者各负其责,各尽其义’。”
“劳心者先尽责于劳力者,劳力者才尽义务于劳心者。”
“这不是什么天理常道,而是双方互利共存的关系。”
“而且,劳心者并非天生高高在上,是劳力者的选择成就了他们。”
“劳心者也可以是劳力者,劳力者也能成为劳心者,两者并无高下之分。”
“可见,你们儒家所言‘劳心者理应统治’之说,也不过如此!”
“不行,这事我得记下来,传之后世,让更多人知道,你们儒家孟轲也不过是纸上谈兵之人!”
“这事得起个好名字,就叫《太子扶苏辩驳孟轲》如何?”
“好主意!等你们写好了,也给我一份,我让门下弟子传阅背诵,代代流传!”
【听罢太子扶苏的最后一番话,许子也陷入了沉思。】
【虽然太子扶苏与孟子皆以“劳心、劳力”之说反驳他的“君臣共耕”之论。】
【但相较之下,孟子认为劳心者治理劳力者是理所当然之事,君主就该被百姓供养。】
【太子扶苏至少还用责任和义务来阐释“劳心者与劳力者”的关系,指出劳心者对劳力者应尽一定的责任,而劳力者也因此对劳心者负有一定的义务。】
【这样的说法,比起孟子的理论,听上去要让人舒服许多。】
【至少从扶苏的阐述来看,他没有让人觉得劳心者可以堂而皇之地剥削劳力者,反而呈现出一种双方互有所需、彼此平衡的关系。】
【这对许子而言,已经足够了。】
【“倘若按照你所说,劳心者与劳力者各自都负有责任与义务,那么我也愿意承认,在你的观点中,那些履行了自身职责的君主,并非是在不劳而获。”】
【许子望着太子扶苏,算是认可了他对农家“贤者与民并耕而食、襄飧而治”、“君主不应不劳而获”这一观点的反驳。】
【但这也仅限于他对扶苏提出的“劳心者与劳力者各尽其责”这一理论的反驳。】
【若换成孟子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说法,他仍旧不会接受孟子对农家的批评。】
【而且,比起观点是否被反驳,他眼下更想向扶苏请教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许子神情庄重地看向扶苏,问道:“单凭农家一家之言,真的可以治理天下吗?”】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在先前扶苏提出的假设中,设想了一个完全由农家思想主导治国的国家。】
【在这个设想中,天下之人皆为平民,没有贵族与公卿之分,也无苛法峻刑之类。】
【但随着时间推移,天灾频发、人祸不断、纷争四起。】
【为了应对这些变故,不得不从原本的平民之中,分化出将士、法吏、贤者等不同阶层。】
【换句话说,原本只有农家思想主导的天下,逐渐孕育出了兵家、法家等思想的雏形。】
【再换种说法,就是仅靠农家一家思想,终究无法应对复杂的国家治理,还需借助兵家、法家等诸子百家的思想加以辅助。】
【因此,许子才会有此一问:仅凭农家一家思想,是否真的能治理好天下?】
【扶苏听后略显怔然,但稍加思索后,还是坚定地答道:“单靠农家思想,的确不足以治国!”】
【“不仅是农家,可以说诸子百家中,任何一家都无法仅凭自身一家之学说,独立完成对整个天下的治理。”】
【“打个比方,听说儒家治国靠的是礼与仁。”】
【“那么,光凭礼与仁,真的能治理好国家吗?”】
【“可以,但难以持久!”】
【“就像儒家最为推崇的周王朝治世,就是个典型例子。”】
【“当初周王朝初建,以礼乐制度治理天下,周天子实力最强,因而天下安定,礼乐井然。”】
【“后来诸侯势力壮大,实力日益增强。”】
【“那时候,尽管周天子仍然强盛,但诸侯已非完全无法抗衡,礼乐制度也就开始松动。”】
【“等到了周天子连六师兵力都丧失,再无力征讨、震慑诸侯之后,礼乐制度也随之彻底瓦解。”】
【“从此之后,周王朝也就正式步入了诸侯争霸的时代,无人再遵循其礼乐规范。”】
【“由此可见,单靠儒家那一套治国理念,终究是难以维持长久的。”】
【“而且,即便是在儒家最推崇的周王朝,其实也并非全然以儒家思想治国,而是暗中融合了兵家、法家等其他学派的理念。”】
【“比如周王朝所设立的礼乐制度,本质就是一套制度规范。”】
【“当诸侯或卿大夫违反这些制度时,往往会遭到周天子或其他诸侯的讨伐。”】
【“既然有制度,又有违反制度后所对应的惩罚,那么这种礼乐制度,本质上不也是一种律法的体现吗?”】
【“既然有制度、有律法,又怎么能说其中不含法家思想呢?”】
【“既已有法家思想在其中,又怎么能说周王朝是单靠儒家思想来治理天下的呢?”】
“同样的道理,周王朝设有六师以护卫王室、调遣诸侯、安定边疆,在其出征作战时,也注重运用各种克敌制胜的谋略。”
“既然拥有军队,又讲究用兵之道,那又怎能说周王朝的治国理念中不包含兵家的思想呢?”
“因此,即便是周朝,也并非单靠儒家一派思想来治理国家。”
“最多只能说,是以儒家的礼乐制度为核心,再辅以法家、兵家等诸子百家的学说。”
“最终是各家思想各司其职、各尽其用,共同维护天下的秩序。
这才是治理天下的正途!”
听太子扶苏明确表示,单靠农家思想难以治国时,许子脸上流露出一丝失望。
但当听到扶苏继续说明,不仅是农家,其他诸子百家单凭自身也都无法独立支撑国家治理时,许子脸上的失落顿时消散。
正所谓,若只有自家学派被否定,那才真是彻底的否定。
但如果各家都被同样对待,那也就不是对一家的否定。
于是,许子接着问道:“那是否可以采用以农家思想为主,其他诸子百家为辅的方式来治理国家呢?”
听他这么一问,连在一旁的秦王嬴政也来了兴趣,目光投向扶苏,想听听他的回答。
扶苏沉思片刻,才抬起头说道:“可以采用以农家为主、百家为辅的方式治国。”
“但不是现在。”
“如今天下未定,六国未平,大秦尚未统一四方。”
“所以在秦国彻底平定六国、完成一统之前,必须坚持以法家思想为主导,辅以诸子百家之长。”
“因为只有法家,才能让秦国真正实现一统天下之志。”
“唯有等到秦国完成统一大业之后,才能考虑以农家或其他学派为主导的治国模式。”
“否则,在此之前若贸然改用农家或其他学派作为主要治国之道,只会让秦国失去统一的机会。”
“甚至,还可能导致秦国走向衰败。”
“而且,即便将来秦国完成统一,进入治世阶段,农家是否适合成为主要治国思想,也仍需观察。”
“因为那时,国家将从动荡走向稳定。”
“能够实现稳定治理的学派,并不只有农家一家。”
“像儒家、墨家、道家等诸子百家思想,只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同样可以为秦国的长治久安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