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太子并未对此事设定期限,但张苍心里清楚,最迟也得在这一批教育司弟子出师前交付成书。
尽管眼下这批学生尚需一至三年方能初具成果,但他深知,自己肩上的担子绝不会仅止于此。
像文字统一、文化整合、伦理规范这类关乎国家根本的大事,在太子设立的六部体系中,理所当然应归礼部统辖,而作为礼部主官,这些重责几乎注定落于他身。
若把这些事务都算进去,那一两年乃至三两年的时间,不仅不够宽裕,反而是捉襟见肘、刻不容缓了。
此刻望着天幕中那位太子扶苏,竟让学子仍须学习七国文字,大秦群臣难得露出几分不以为然的神色,纷纷摇头。
这恐怕是他们少有不必效仿天幕中太子做法的情境之一。
因为那天幕中的秦国,尚未完成对六国的征伐,天下未定,为了便于与列国往来交流,确实还需保留并教授诸国文字。
可他们不同——如今的大秦早已扫平六合,统御八荒,六国旧制皆已废除,包括其文字。
当今天下,无论是咸阳城内的贵胄子弟,还是边陲乡野的寒门少年,皆只需专攻秦字一门便可。
将来若朝廷再创出一套更为简明、统一的新体文字,全国上下再顺势推行新字即可。
因此,从文字学习的角度来看,他们这个世界未来的读书人,比起天幕中的秦国学子,其实要轻松得多。
见张苍领命着手编撰《七国文字通译》,太子扶苏轻点头,继续说道:“等你将此书完成,想必对七国文字已有通盘理解。”
“届时,你便以此为基础,创制一套全新的字体。”
“孤希望这套新字结构简洁、形象生动、易于记忆、便于执笔,即便是未曾识字的幼童,也能轻松上手,快速掌握。”
“未来,它将取代七国纷杂的文字体系,实现秦国在文字上的真正统一,并成为天下学子唯一修习的标准书体。”
“其深远影响与历史意义,孤相信无需多言,你也当能体会。”
张苍闻言,神色振奋,语气坚定地答道:“谨遵殿下教诲!”
果不出其所料,文字统一大业,终究落在了他的肩上。
只要他能成功创制这套新字,助秦国实现文字归一,那么他的名字也将随着这套通行天下的字体,铭刻青史,万世传颂。
名扬四海、垂范后世的伟业,有几人能不动心?
张苍自问,他绝无可能拒绝。
当太子扶苏将文字统一的重任交付于他之后,又接着说道:“张卿,除了此事,你还需着手构建一套完整而统一的标点体系,以减轻学子们辨析经文、理解章句的困难。”
张苍闻言微微蹙眉,略显困惑地低声重复:“标点……体系?”
扶苏颔首,语气平和地解释道:“一句话说完为‘句’,话中稍顿为‘读’。
唯有掌握断句之法,学子才能初步理清经文脉络,明白文意所在。”
“那眼下,读书人是如何学习断句的呢?”
“大致有两种方法。
其一是依靠某些惯用于句首的发语词来判断起句。”
“譬如‘夫’‘惟’‘盖’‘故’‘粤’‘是故’‘今夫’‘若夫’‘且夫’‘然则’等词,常出现在一句之始。”
“一旦见到这些字眼,便可知道前头应断开,新句由此开始。”
“再如‘也’‘耳’‘焉’‘乎’‘哉’‘耶’‘欤’之类,则多位于句尾。”
“遇到这类字,便知其后可作停顿,标志着一句话的终结。”
“可倘若一篇文章里并无此类词语,又该如何划分句读?”
“这就用到第二种方式——由老师亲自带读,通过语气起伏、节奏韵律,逐字逐句领着学生诵念。”
“久而久之,学生凭语感记住行文结构,慢慢也就学会了断句。”
“但对初学者而言,这两种办法都颇费工夫。”
“第一种,并非所有文章都配有明显的标志词汇,可供轻易断句。”
“第二种,则每篇无标记的文章,都得靠师长一遍遍带读,学生方能领会其中节奏。”
“可若这学生不像孤这般过目成诵、一听即记呢?”
“往往学了三五日,便会忘却先前所习的读法,只得再请先生从头教起。”
“如此往复,师生双方皆耗费大量精力在断句之上,学习进度自然迟缓。”
“因此,孤的想法是:建立一套系统化、规范化的标点符号,取代对特定词语与口授传统的依赖,让学子能自主断句,少受束缚。”
言至此处,扶苏环顾四周,似在寻找可用之物。
站在他身后的章邯早已会意,悄然递上一支毛笔,随即取出一方砚台,迅速研墨匀匀。
扶苏见状,嘴角微扬,心中欣慰。
他对章邯的信任并非无由。
一个能在未闻指令时便预判所需,甚至在他话音未落之际就已备妥一切的属下,若还不值得倚重,天下还有何人堪托?
他蘸饱墨汁,提笔就在身旁墙壁上写了起来:“如今大秦境内,已有几种标点用于文书之中。”
“比如这个‘圆点’,用来划分章节。”
“又如这个‘钩形记号’,代表句子中间的停顿。”
“还有这个‘黑色方块’,标记篇首或重要句读之处。”
“再如这两道短横‘=’,表示重复字或合写字。”
“然而在秦之外域,列国百家各自为政,为了标新立异,所用符号五花八门,全无定规,甚至因人而异,随性而设。”
“你用圆点分章,我偏用方点;”
“你以实心方块标句首,我便以空框示之。”
你把句读标在文字左侧,那我便把它放在文字下方,另辟蹊径。
这些零散、不成章法、彼此冲突的断句标记,若无老师亲自指点讲解,外人几乎无法单凭它们准确划分文意、理解句读。
这样一来,凡有志于研习他国语言,或探求诸子典籍的学子,
便不得不依赖通晓那些文字与学说的师者,面对面地口授要义,逐句解析。
如此一来,无疑大大限制了学问的传播与学习的效率。
因此,我希望张卿能设计出一套完整、系统、统一的句读符号体系。
比如,用何种符号标明一句话的终结;
用何种标记体现语句中途的顿挫;
何种符号传达疑问或反诘之意;
何种符号表现惊叹、感慨之情;
这套符号还须结构简明、形象直观、易于记忆、方便书写。
哪怕是个不识字的孩童,只要明白各个符号的意义,也能依此正确断句、顺畅诵读。
将来,这套规范的句读符号将随着新推行的统一字体一同普及天下,取代各地纷繁杂乱的旧式标点。
这,便是扶苏所设想的第二项缩短求学时日的举措。
尽管扶苏天资聪颖,有过目成诵之能,在断句名义上从未觉得吃力,
但他清楚,初学者要想掌握断句之法,实属艰难。
早年许师教导他时,常感叹他领悟迅速,而多数弟子却在离经辨志上举步维艰。
对初学者而言,第一重难关,是记识并掌握列国各异的文字写法;
第二重障碍,则是熟悉各类文章的断句规律。
而如今无论是依靠固定词语断句,还是仰赖师长以声调节奏传授句读,对扶苏而言,终究太过繁琐。
正因如此,他方才想到,可用统一的句读符号辅助学子破解断句难题。
其实,句读符号古已有之。
殷商时期,刻于龟甲兽骨上的文字之间,已出现横线、曲线、竖划、折笔等简单标记。
但这些符号功能有限,仅用于分隔不同的卜辞内容,无法体现语气或情感起伏。
至殷末周初,青铜器铭文中的断句符号逐渐丰富。
先前甲骨中的“线号”演变为“勾识号”,又新增“双短横”“单短横”等形式。
进入春秋战国,百家着述层出不穷,文字使用空前活跃,句读符号也随之发展。
除沿用短横之类外,更广泛采用各种形态的点号,用途增多,使用愈加频繁。
然而总体来看,现有句读符号仍种类稀少,形制不一,使用随意,缺乏规范。
最关键的症结在于:尚未形成统一、系统的标准。
各国之间、各家学派之中,同一符号可能含义不同;
同一语意,又可能采用不同符号表达。
说得直白些,几乎每个国家、每个学派,都各自为政,自成一套断句符号体系!
在太子扶苏眼中,眼下这些杂乱无章、缺乏规范、彼此不统一的断句标记,显然难以胜任教化学子的重任。
既然秦国要在政令、度量、文字等各个方面实现统一,那文章中的标点符号自然也不能例外,理应纳入大一统的范畴。
因此,以七国原有各家所用的断句方式为根基,整合出一套系统完整、规则清晰、全国通行的符号体系,并将其正式引入典籍文书之中,就成了当务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