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朝廷贸然惩处,恐怕寒了天下学子之心,断了后续投效之路。
因此,只要他们不触及始皇嬴政的底线,通常都不会遭到严惩。
嬴政素来重视人才,即便面对再激烈的言辞,也往往选择容忍,以示宽厚待士之态。
正因如此,淳于越等人今日才敢放言无忌,句句如刀,直刺人心。
相比之下,像淳于越这般出自诸子百家的博士,在秦廷之上说话行事还能有些余地,不必事事拘泥于上下尊卑的礼法。
可张苍却不一样。
他身为秦国三公九卿体制内的正式官员,一举一动都得合乎朝廷规矩,尤其在帝王面前更须谨守分寸。
更何况,就在不久前,始皇刚刚明言此事到此为止,不再追究。
若此时他贸然站出来,与淳于越等儒生当庭争辩,无异于公然违背君命,等于让始皇难堪。
如此举动,岂不是触怒天颜?一旦惹恼了始皇,降罪责罚下来,也怪不得旁人。
因此,哪怕淳于越等人指着鼻子羞辱,张苍最初的打算是忍下这口气,暂且退让,待来日再寻机会回应。
然而这些人骂他也就罢了,竟连他的先师荀子也一并侮辱!
若连恩师的名节都能袖手旁观、默不作声,今后他还如何自称是荀子门下弟子?又有何颜面立于士林之中?
于是,哪怕冒着开罪始皇的风险,哪怕可能招来责罚,他也决心挺身而出,为先师正名。
正当他迈步欲出列之际,眼前却有一人已抢先一步站了出来——那人正是位列九卿、位居百官之首的廷尉李斯!
李斯一动,原本还在群起而攻、言辞激烈的淳于越等人顿时鸦雀无声,仿佛被人猛然扼住咽喉。
毕竟,李斯是谁?那是执掌律令、权倾朝野、一句话便可震动天下的重臣。
论地位、权势与威望,他们这群博士加在一起,也远远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方才一时口快,言语间捎带了几句对李斯的讥讽,若是对方不予计较,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可如今李斯亲自出面,神色冷峻,谁又能保证他心中没有动怒?想到这里,即便是刚才气势汹汹的儒生们,也不由心头发紧,暗自忐忑。
那么,李斯真的动怒了吗?
他岂止是生气!
起初,看到淳于越等人围攻张苍时,李斯非但不恼,反而暗觉欣喜。
他本就在思索如何进一步拉近与这位“同门师弟”的关系,没想到这些人竟亲手送上良机。
他原打算稍后开口替张苍解围,顺势卖个人情,巩固情谊。
即便后来那些儒生顺嘴也将他数落几句,他也准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计较。
可万万没想到,他们竟将矛头指向了他的恩师荀子!
这一点,李斯绝不能忍。
那个传授他毕生所学,即便在他背弃儒家、投身法家之后,仍始终以弟子相待、从未加以责备的荀子,是李斯心中如父如圣的存在。
说句私心话,便是他亲生父亲在他心中的分量,恐怕也比不上荀子那般厚重。
从某种意义上讲,若无荀子当年悉心教导,便不会有今日的李斯。
所以,若此刻他面对恩师受辱却无动于衷,将来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先师?
李斯目光如冰,冷冷扫过淳于越等人,却没有立即发作。
而是转身面向始皇赢政,恭敬跪拜,朗声道:
“启奏陛下,虽六国已亡,天下归于一统,然旧民之心未尽服,思想纷杂,未有统一。”
“故人心浮动,叛乱之根犹存。”
“臣请陛下确立大秦一统之思想纲领,设立国家学府,广纳天下英才。”
“凡诸子百家之说,若认同大一统理念者,皆可列为官学正统,供学子研习传承。”
“若有学说拒不认同此核心者,则其心叵测,恐怀分裂之意,宜列为隐晦之学,加以限制。”
“凡此学派之说,不得公开展讲、授徒传习,其门人子弟亦不得入秦为官!”
“另布告天下:凡举发有私传此类学说、聚徒讲学者,赏赐黄金百斤!”
“凡违令者,一律流徙边荒异域,终身教化蛮夷,永不许返中原!”
淳于越等一班儒家博士不是坚持祖师之言不可更易吗?
好啊!
那就永远别改!
他当即上奏始皇,确立大秦一统思想之根本,广设学府,专弘国策。
且看淳于越等人能否始终如一,守住所谓先贤之道。
若能守之不变——
他立刻将他们所属的孟氏儒学定为禁学,断其讲席,绝其门径,令其后继无人,渐至湮灭!
并密遣耳目昼夜监视,一刻不离其身。
但凡有人胆敢聚众讲学、收徒授业,即刻以违禁论处,将淳于越等尽数发配四裔,在荒蛮之地老死终生!
若不能守——
转眼之间,他便将这些人言行相悖、虚伪无骨之举公之于世,让天下皆知,这些所谓饱学之士,不过是口诵仁义、心藏畏怯的小人罢了!
总之,不论如何抉择,淳于越一党与孟氏之儒,终难逃其一:或声名扫地,或道统断绝!
否则,世人岂不当他李斯可欺,当先师荀卿可辱?
殿中群臣,武成侯王翦、左丞相隗状、右丞相王绾等人目睹此景,心中无不暗自慨叹。
果然不愧是李斯。
不动则已,一动便直击要害,精准狠辣,毫不留情。
只要始皇准其所请,淳于越等人便唯有两条出路:
要么忍辱负重,舍弃清誉,保全学脉传承;
要么坚守名节,宁折不弯,却使宗门之学自此断绝。
前者虽蒙羞于一时,然道统尚存,日后同门未必苛责;
后者纵得高义之名,却成了断送儒门一支命脉的罪首,为万世所讥。
而对于视名声重于性命的淳于越之流而言,这种精神上的煎熬,远比身死更为痛苦。
李斯此举,虽未动刀兵,实乃彻彻底底的诛心之策!
想到此处,众人目光又悄然落在张苍身上。
不得不承认,李斯与张苍前后出列,
李斯立于前,张苍随于后,姿态之间,竟似兄长护弟,隐隐透出几分照拂之意。
众人心中不禁生疑:这对师兄弟,感情竟如此深厚?
若是如此,那为何李斯与同出荀门的韩非,却势同水火?
甚至不止是关系恶劣——
分明是李斯亲手促成了韩非的末路。
这个问题,也正是此刻张苍心底的困惑。
他入门较晚,待拜入荀卿门下时,韩非师兄早已学成归韩,意欲辅佐故国,施展才略;而李斯师兄不久后也西行入秦,谋求功业。
因此对于两位师兄过往的恩怨,他所知甚少,仅从昔日先生或同门口中,零星听闻几句片段。
而那些话语中,从未提及二人有何血海深仇。
只记得,每当先师提起韩非与李斯,总会先赞叹不已,称二人皆非常之器,足堪开宗立派。
可话音落地之后,荀子往往陷入沉寂,良久不语。
弟子们问起缘由,他也只是摇头,并不作答。
张苍始终不明白,当年李斯师兄为何非要置韩非师兄于死地。
他思来想去,也只能猜测,或许两位师兄之间藏着什么外人无法知晓的深仇大恨,才走到那般田地。
然而,无论过往恩怨如何,此刻看着李斯师兄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挡在他身前,为自己出言辩护的模样,张苍心头仍是一阵翻涌,热意直冲眼底。
李斯师兄,是真的在护着他!
他暗自发誓:若有朝一日自己能有所作为,定当以涌泉相报,不负这份情义。
嬴政听罢李斯所奏,几乎未作迟疑,当即点头应允:
“准。”
“天幕之后,李卿便以太子扶苏所提的几条大一统理念为根基,加以充实完善,整理成文呈递上来,供朕过目。”
“一经审定,便向天下推行。
凡我大秦境内诸子百家,皆须认同并遵从此套思想纲领。”
“若有不从者,依李卿所言,列为隐学,禁止其公开讲学、收徒授业,门下士子亦不得入秦为官。”
“至于筹建大秦学宫一事,也由李卿随后拟定详尽章程上呈。”
“待朕批阅后交付廷议,若无异议,即刻施行。”
对嬴政而言,当他在天幕中听见太子扶苏提出要确立一套被天下百姓与各家学派共同接受的思想体系时,心中已然警醒。
尤其是这套思想的核心——承认天下统一乃大势所趋、不可逆转,反对列国割据;强调君主必须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与掌控天下的绝对权力——更是直击他的心思。
他立刻意识到,这正是一把能够进一步集中皇权、稳固统治的利器。
即便李斯今日未曾开口,待天幕落幕,他也会主动推动群臣确立类似的思想准则。
更何况,他对诸子百家早已心存芥蒂。
早年为了吸纳各方人才,他曾特意在三公九卿之外设立博士之职,专授诸子中有学问之士。
虽品秩不高,却享尊称“先生”,且可参与朝政议论,在国家制度与发展方向上建言献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