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他又感慨道:“更让老臣期待的是,待我将毕生所悟尽数传授之后,太子是否还能在此基础上另辟蹊径,融会贯通,甚至进一步梳理、拓展现有的兵家理论?”
此前太子研习农家学说时,便曾举一反三,提出新见,令众人惊叹。
如今轮到兵家,王翦心中也不禁生出几分好奇。
毕竟兵家不同于农事民生,若无实战历练,仅凭书本谈兵,很难真正领会其中精妙。
换作别人,若说能足不出营帐却精通战阵谋略,王翦只会一笑置之,当作戏言。
可若是太子扶苏……他反倒觉得,未必不可能。
毕竟这位天幕中的储君,早已一次又一次打破了常理的认知。
因此他也格外期待,太子听完他的讲授后,能否再度带来意想不到的洞见。
然而片刻之后,王翦神情忽转严肃,正色望向嬴政道:
“陛下,天幕遍及四海,臣有一忧——若天幕中的‘我’讲授兵法,那些六国残余势力,或是心怀叵测之人借此窥学,该如何是好?”
“万一他们依仗所学兴兵作乱,恐将酿成大患!”
嬴政闻言,眉头微蹙。
的确,过去太子所学多涉农耕、律法、民生之类,纵使被百姓乃至敌对者窥得一二,也无伤根本。
可兵者,国之重器,关乎存亡。
古语有云: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倘若让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或是六国残余、心怀异志的乱臣贼子,借着天幕上“王翦”向太子扶苏传授兵家学问的机会,暗中窥得王家祖传兵法的精髓,那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一个不慎,极可能在大秦境内酿成滔天动荡!
可天幕非人力所能操控,更无法禁止万民观看太子扶苏接下来修习兵家要义的画面。
当意识到天下之人几乎注定会随着扶苏一同学习这些军事韬略时,秦始皇嬴政唯有长叹一声:
“眼下也只能寄望于天幕中的‘武成侯’在讲授之际,对扶苏稍有保留了。”
“又或者,天幕能在展示扶苏学习过程时速速掠过,让世人少知一二,不至于尽得其妙。”
话虽如此,嬴政心里也清楚,前一条怕是难以实现。
若换作旁人求教王翦兵法,或许他还真会藏几分底细;可若是太子扶苏前来请教,王翦不仅不会隐瞒,反而可能比当年教导亲生儿子王贲还要倾囊相授,细致入微。
至于后一种可能——指望天幕自动跳过关键内容,嬴政更是无能为力,只能静观其变。
然而坐以待毙从来不是他的作风。
沉吟片刻后,他目光一凝,转向王翦道:
“若天幕果真将你王氏世代相传的兵法公之于众,事后你可愿亲自为我军中将领再开讲堂,系统传授?”
王翦先是郑重点头,随即面露疑惑:“陛下若有此令,老臣自当遵从。
只是……尚不明此举深意。”
嬴政缓缓说道:
“一旦天下皆见你王家兵法,通晓兵略之人必将骤增。
若有奸佞之徒借此练兵蓄势,图谋不轨,而我大秦将士仍停留在原有水平,应对起来势必更为艰难。”
“故朕之意,是请你择选军中英才,尽数传授你毕生所学,使之真正掌握你兵法之精要!”
“毕竟,外人顶多靠天幕片段拾得只言片语,断难仅凭偷看便彻悟其中玄机。”
“朕不信,有人单靠观望便可参透你王翦一生锤炼而成的用兵之道!”
“除非……此人天赋之高,竟能与天幕上的太子扶苏比肩!”
“可这可能吗?”
“扶苏之才,聪慧绝伦,举世罕见,连朕也不得不为之惊叹。
至少在兵法这一途上,朕不相信当今世上还有谁能出其右!”
“因此,那些偷学者即便学了些皮毛,也必有不解之处。
他们无人指点,只能自行揣摩,极易误入歧途。”
“而我大秦将领却有你亲授,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
双方交锋之时,胜负之势岂不分明?”
“论对你兵法的理解,普天之下,谁又能胜过你自己?”
嬴政的盘算极为清晰:既然挡不住万人窃学,那就索性让自家将士学得更深、更透、更全!
他就不信,那些靠着断章取义、闭门苦思的散兵游勇,能敌得过由王翦亲手调教出来的正规将才!
若真有那样的人出现——
第一,定要把败在他手下的秦将革职查办;
第二,则要好好看看,这样的人物是否值得招揽归附。
毕竟,若真有人仅凭旁观便能超越师承正统的将领,那此人之才,已非凡俗可度量。
毫无疑问,那人也必定是军事上的奇才。
只要此人给大秦造成的麻烦,不超出他天赋所值的分量,且态度恭顺、愿意归附,嬴政也并非不能容他一席之地。
可如今的秦皇却认为,这般真正杰出的兵法之才,大概早已绝迹于世。
毕竟再惊人的天赋,也需在真实战场上历经锤炼,方能成就大器。
而眼下六国尽灭,四海归一,天下已无战事。
纵使真有天生善战之人,想要寻一处可以历练的沙场,又上哪儿去找?
若有人胆敢在秦国境内举旗作乱,他也绝不会容忍其借战自强、逐步坐大。
头一回派李信、王贲、蒙恬前去平叛,倘若未能奏效,第二次他便会亲自启用武成侯王翦!
他倒要看看,还有哪个所谓的兵家奇才,能逃得出王翦的掌心!
王翦听完始皇这番话,心中已然明了其意,当即抱拳道:
“若天幕果真将老臣毕生所学尽数公开,那我也不吝将其兵法精髓,一一传授于大秦诸将!”
“只为提升我军统帅运筹帷幄之能,使其足以震慑四方怀异心者,稳固江山社稷!”
虽说这套兵法乃王氏家族代代秘传,从不外泄。
但一旦被天幕公之于众,再守着秘密便毫无意义,反倒显得迂腐可笑。
与其被动任人窥探,不如主动倾囊相授,依始皇之意,系统教导军中将领。
如此行事,既显忠诚,也能让始皇记住王家再度为国效力的情分。
其实嬴政心里也清楚,若真要王翦交出祖传兵法,却不予重赏,实在难以服众。
于是略一思索,便开口道:
“朕记得,你孙儿王离至今尚无尺寸军功?”
王翦点头应道:
“那小子确实尚未立功。
待日后若四夷不服,拒献牲畜贡品,需兴兵讨伐时——”
“老臣愿送他上前线,让他自己挣个爵位回来。”
嬴政却摆手道:
“若将来你当真要为诸将讲解兵法精要,作为酬劳,大秦便赐王离一个关内侯的爵位。”
此言一出,王翦顿时震惊,急忙推辞:
“陛下万不可如此!王离未曾立寸功,岂能受此高位?!”
“况且,即便老臣不亲授兵法,将士们也能通过天幕自行参悟臣之所学。”
“既已是注定要为人所知的东西,如何还能承受如此厚赐!”
要知道,关内侯乃是秦制二十等爵中,仅低于彻侯的尊贵爵位。
自秦国立国以来,得封彻侯者不过寥寥数人:商鞅、魏冉、范雎、嫪毐、吕不韦,再加上他王翦与儿子王贲。
至今仍健在的彻侯,唯他父子二人而已。
其余将领,最高不过止步于关内侯。
如今若再赐王离以关内侯之位,王门三代便将拥三侯之荣。
这般显赫,旁人或会艳羡,王翦却只觉惶恐。
单是眼下父子同列彻侯,已让他夜不能寐,深恐盛极而衰。
他虽深知始皇胸怀宽广,向来不忌臣子功高。
可人心难测,世事无常。
待六国皆平,天下安定,始皇的目光迟早会转回国内。
那时,是否会忽然觉得王家权势太重、太过扎眼?
谁又能断定,那位至高无上的君主,永远都不会对功臣起疑?
没有人能担保。
正因如此,在秦国即将彻底吞并六国之际,王翦便已悄然定下退身之策——
从此不再入朝议政,仅由儿子王贲代表王家行走庙堂,而他自己,则早早称病归隐,闭门谢客,静候终老。
天幕骤现,扰乱了他原本的思绪。
可即便如此,王翦仍竭力避免让王家更进一步,生怕家族声望过高,反招祸患。
在他心中,若非万不得已,连孙子王离都不愿送上战场去争军功。
并非惧怕王离战死疆场,恰恰相反,他真正忧虑的,是王离真在战场上立下显赫战功!
因为按照秦国“有功必赏”的国策,加之他与儿子王贲灭六国所积下的赫赫勋业,嬴政必定会对王离厚加封赏。
那样一来,王氏一门的荣耀将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
然而,盛名之下,其危亦伏。
光芒太盛,极易引来君王猜忌——无论是当今天子,还是未来继位之主,皆可能心生不安。
毕竟,物极必反,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当年战功盖世的武安君白起,不也落得赐死结局?
白起为秦征战一生,最终尚且难逃兔死狗烹的命运。
若他王翦不知进退、不懂藏锋,又怎能保证自己不会步其后尘?